乾隆是中國歷史上以風(fēng)雅自居的皇帝之一，他愛收藏和鑒賞，尤喜在畫上題詩、鈐印，原紫禁城所藏歷代古畫，大部分都留下了乾隆的墨跡，學(xué)者每謂其破壞了畫作。乾隆的題畫詩，也許并不具備多么高超的藝術(shù)水準(zhǔn)，但卻是考察乾隆思想與情感的有效途徑。與一般題畫詩關(guān)注作畫者的精神不同，乾隆的題畫詩有很強的干預(yù)意識，他不關(guān)心作畫者的意圖，而熱衷于借題畫詩表達(dá)自己的思想與觀點。

作為入主中原的統(tǒng)治者，乾隆和他的皇室成員需要“優(yōu)雅”的漢文化，但是又不甘心受漢文化同化。在實體上占有皇宮內(nèi)大量古畫收藏的同時，乾隆把自己的意愿加于這些畫上。這些畫原本蘊含的士人精神，讓位于皇帝一己之好，甚至這些畫也成為宣揚皇帝旨意的載體。據(jù)筆者所見，乾隆讀畫時，其思想、觀點與原畫形成巨大反差的，莫過于山水畫。而乾隆對文人山水畫“隱逸”主題的改易，集中體現(xiàn)在文徵明山水畫的“御制”題畫詩中。

文徵明（1470—1559）是明代著名畫家。嘉靖甲申（1524）二月，文徵明來京第二年，作《燕山春色圖》。此畫在中心位置設(shè)簡陋的茅屋，屋內(nèi)兩人對談。遠(yuǎn)山腳下，畫幅的邊角位置，隱隱露出紅色的樓閣。畫的主旨是表達(dá)不勝朝廷應(yīng)對、向往回歸山林的“市隱”情趣，即文徵明自題詩所云：“屋角疏花紅自好，相看終不似江南?！倍∫詾椋何尼缑骷纫选按t金馬門”，何以還要夢回江南？“東華塵愛軟紅酣，待詔金門衣脫藍(lán)。既憶江鄉(xiāng)味好，何來鵬翼此圖南?！彼麑Α把嗌酱荷辈恢靡晦o，卻直接質(zhì)疑心思淡泊的文徵明。他是頗不待見士人的山水隱逸觀的。

文徵明《琴鶴圖》中，主人山中隱居，門前白鶴駐足，友人攜琴來訪，文徵明自題詩：“流水高山堪寄興，何須城市覓知音?！币腰c明知己相會的地點在山水之中。而乾隆徑自將兩人會面的地點改為私人庭院，且將山中白鶴牢籠于庭院之內(nèi)：“蕭齋綠樹蓋重陰，家事無他鶴與琴。”賓主寄托在高山流水中的“雅趣”被“家事”取代了。“家中”有鶴有琴，乾隆因之夸耀主人優(yōu)裕的物質(zhì)生活?！吧剿辈辉偈鞘咳司袷澜缰械睦硐胫兀闪烁蛔闳思业募揖铀?，山水畫一變而為世俗生活圖景的寫照。

山水既已改變其歸屬，畫中的主人公，那些聽泉聽瀑、看花看山的“山中叟”“幽人”注定被重新安排事務(wù)，這事務(wù)均與“隱逸”無關(guān)。文徵明《溪亭客話》題云：“何人得似山中叟，對語溪亭五月涼?！鄙街腥嗽陲w瀑之下閑坐，文徵明對此不禁向往之至，而乾隆對山中人坐論“溪亭五月涼”則存有異議：“為愛泉聲滌垢思，不簮不履坐厜。山莊曾學(xué)斯人聽，卻愧中涓供奉隨?！保ā队圃姟啡硎┰谒磥恚⒐賳T若有人學(xué)畫中人聽瀑，是要愧對朝廷供奉的。他解釋自己不愿意耗費時間在山中，因為他心中還裝有百姓。乾隆所作《聽瀑》詩云：“安得無事人，對之究無始。得句即言歸，勤民而已耳?！保ā队圃姟啡矶耍┮驗橛兴资赖氖聞?wù)（勤民），所以不能做隱居之人。勤于民事是乾隆不贊同山水隱逸的一個原因，其中頗有一些自我標(biāo)榜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