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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纖秾”之美

        發(fā)布時間:2024-04-12 09:44:00來源: 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青春薈】

          作者:陳更(上海大學文學院博士后,央視《中國詩詞大會》第四季冠軍)

          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中,有“纖秾”一品。若說“雄渾”仿佛在彰顯某種力量,“沖淡”有講道理之嫌,那么“纖秾”,就是簡簡單單地展示美好——這世上鮮妍妙麗的美好。

          “纖”即纖細,“秾”即豐腴。白居易有詩句“秀色似堪餐,秾華如可掬”,寫美人體態(tài)豐滿。當我們說一個女子“纖秾”,那就是說她不胖不瘦,恰到好處。當我們說一首詩“纖秾”,則是在說這詩兼有兩方面的好處:“纖”者為瘦、為秀、為素、為靜、為骨,紋理細膩,有細微的詩心立意;“秾”者為腴、為艷、為麗、為動、為肉,色澤豐潤,有濃郁的辭章鋪陳。

          留在古卷里的色彩

          讓我們從色澤豐潤說起,捕捉詩詞中那些源于大自然的蓬勃色彩。

          南朝民歌《西洲曲》里,有一個女子——她孤孤單單地搖槳劃船,橫渡過江,只為折梅寄給遠方的愛人。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單薄的衣衫是杏子的紅色,兩鬢的烏發(fā)像小烏鴉一般黑——年輕而富有生氣的黑。她是那樣靈動、鮮妍而青春。她折梅又采蓮。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蓮子青如水”,這“青”本是新鮮蓮子青翠的顏色,又與“清”同音?!扒嗳缢?,是蓮子的青翠,亦是心的清澈、愛情的純潔?!吧徯摹?,則諧音“憐心”?!吧徯摹奔t,是一顆心愛得赤誠而堅貞。就這樣,她的美麗,她的愛與思念,皆以清新鮮亮的色彩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

          自然的色彩細膩而豐富,古人又有足夠的耐心與時間,將它們一一記錄。

          “柔綠篙添梅子雨,淡黃衫耐藕絲風。家在五湖東。”(王世貞《憶江南·歌起處》)細如柳絲的梅子雨中,竹篙的顏色不能太出挑,必是“柔綠”,綠得溫柔,綠得仿佛要化入這一片山清水秀之中。要想色調(diào)和諧、纖秾,詞人便安排那撐篙人穿著淡黃的衫兒,吹面的風是藕絲風。

          梅子雨落在春末夏初,若要看濃郁斑斕的秋色,則須看筆下從無窮酸色的太白:“江城如畫里,山晚望晴空。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保ɡ畎住肚锏切侵x朓北樓》)紅彤彤掛滿枝頭的橘柚,與清灰色的炊煙,冷暖相抵,映著被霜風染黃的梧桐葉。

          冬日素凈,冬衣也素凈。“冬衣初染遠山青,雙絲云雁綾?!保ㄖ馨顝蹲硖以础ご笫罚┰蒲愕幕y,青山的顏色。宋人最懂浪漫,這是《清明上河圖》的時代,這是《東京夢華錄》的時代?!霸蒲憔c”正是宋代翻新的花樣。

          “織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保ò拙右住犊澗c》)有時候,詩人也形容不出那顏色了,只好說,你見過江南的春江水漲吧?

          著“揉藍”的佳人清新:“揉藍衫子杏黃裙,獨倚玉闌無語、點檀唇?!保ㄇ赜^《南歌子·香墨彎彎畫》)“揉藍”,即以藍草的汁水染成的藍色,接近湛藍色,是帶有草木氣息的顏色。“杏黃”,亦取自自然,黃中帶一點點紅,是成熟杏子的顏色?!疤创健庇质窃鯓拥募t唇呢?淺紅,絳紅?

          著“茜羅”的佳人嫵媚:“蜂翅初開,蜜房香弄。佳人寒睡愁和夢。鵝黃衫子茜羅裙,風流不與江梅共?!保琛短ど小は灻贰罚谤Z黃”,是小鵝絨毛般的淡黃色,有“絨毛鴨仔初下河”的稚嫩?!败缌_”,茜色羅綺。茜色是從茜草根部提取出的紅色,常用來形容黃昏時的天色。清人有詞:“小坐茜紗窗下、整花鈿。”其中的“茜紗窗”,是“碧紗窗”以外,詩詞中又一種常見的意象。

          《紅樓夢》里有一段關(guān)于茜紗窗的故事。

          第四十回,賈母帶著王夫人、鳳姐等一眾人,領(lǐng)劉姥姥逛大觀園。行至瀟湘館,賈母見黛玉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該換。那段話說得很風雅,很顯老太太的審美與生活情趣:“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后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她把這窗上的換了?!?/p>

          眾人便說起上好的料子“軟煙羅”:“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p>

          最后,賈母便命,拿銀紅的給黛玉糊窗子,也就是霞影紗,茜紗。賈母疼黛玉,不是窗紗須修補,而僅僅是顏色不鮮亮了,不襯她的滿院翠竹了,便要拿出最好的霞影紗來給她,顏色也要替她考慮周全。這茜色之中,有舐犢情深。

          黛玉孤直清高,少見她對人親近、眷戀,可是當她坐在茜紗窗下向外望去時,一定也感念外婆,連透過什么紗看竹好看,也為她想到吧。

          古卷里的色彩,仿佛將現(xiàn)代的每一種顏色都分成了一百種,滲透著極細密、深沉的情感。當我們的眼睛再難分辨鵝黃與杏黃,檀色與銀紅,遠山青與雨過天青,心中的柔情與溫度,不知會折損幾分。

          細細密密的書寫

          暫且將視線從色彩上收回,讀一讀《西洲曲》中對思念細細密密的書寫。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

          欄桿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開篇的“西洲”,是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是主人公和她的心上人曾一同游賞的故地?!皢紊佬幼蛹t”是那時穿的衣裳,“兩槳橋頭渡”是那時一起做的事。繼而插敘結(jié)束。她聽到風吹烏桕樹,誤以為是人聲,以為是苦等的心上人終于回來了,可是“開門郎不至”,她只好“出門采紅蓮”來排遣相思之苦。接下來她采蓮,登樓,看鴻雁高飛,看大江東去。夢里也是“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從回憶開始,回到現(xiàn)實的孤單,再以夢境結(jié)束,如同一部精致的愛情主題的文藝電影。

          她一直在奔忙。你看到烏黑的鬢發(fā)閃過,杏子紅的衣衫閃過,如玉一般素白的雙手閃過,門扇一開,她頭上的翠鈿閃過。

          與“春日凝妝上翠樓”的妝容不同,與“深坐顰蛾眉”的神態(tài)不同,與“但見淚痕濕”的眼淚不同,《西洲曲》是在用動作,和這些動作中閃過的雙鬢、裙角、翠鈿以及蓮葉叢中的身影和手,不動聲色、細致入微地表現(xiàn)情感。

          從過去到現(xiàn)在,從梅花開的初春到采蓮的秋天,從現(xiàn)實到夢境,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無論清醒還是做夢,一年四季,焦慮的心,溫情的心,甜蜜的心,惆悵的心,始終在思念著他。只要我們一讀詩,就會被她的執(zhí)著與深情擊中。我有多愛你?就是這么愛你,像《西洲曲》一樣愛你。

          詩歌的語言表達也在訴說思念。全詩以蟬聯(lián)而下的接字法,頂真勾連,使得語言回環(huán)往復,一瀉千里,如同綿延不絕的清泉,一句接一句,一聲接一聲:“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后來的“仰首望飛鴻”下接“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下接“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下接“欄桿十二曲”,“海水搖空綠”下接“海水夢悠悠”。連綿不絕,流動纏綿,細細密密,反反復復。

          而這反反復復的語言,也正應和了主人公反反復復的思念,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相思,不正是一聲嘆息接一聲嘆息、一日接一日的嗎?

          “纖秾”之美,便在于這細密而微妙的書寫。色彩鮮亮,景致綺麗,卻有著春風淡宕、弱柳扶風的美,因而不俗艷。

          風景中的詩心

          寫景造境,重在對美的一心向往。色彩是否真的動人,意境是否引人入勝,要看詩人是否把心放在了風景中。甚至,是否有值得書寫的風景已不再緊要,詩人會用心性來照徹或創(chuàng)造一個鮮亮的世界。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并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

          越鳥巢干后,歸飛體更輕。

         ?。ɡ钌屉[《晚晴》)

          李商隱從小小的窗口覽眺晚晴。夕陽的光暈,那么微弱,卻足以讓帶著水珠的細草葉兒高興起來。遲來的黃昏的晴空,是一整日陰雨后珍貴的慰藉。詩里有真正意義上的風景嗎?有的只是一顆敏感、知足的心。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周邦彥《蘇幕遮·燎沉香》)

          有多么輕靈的一顆心,才能寫出“一一風荷舉”?你從中看到的是荷葉,還是風?周邦彥看到了荷葉與天地間其他生靈的不同——長在水上,又高高地擎著,靈動之態(tài)溢于紙上。鳥雀在屋檐下鳴叫,沉水香香氣繚繞,窗外的晴空下,荷葉在風中苒苒搖動。農(nóng)歷五月,開滿荷花的湖泊,那是夢里的故鄉(xiāng)。在這個美好的時刻,靜靜地回憶過往歲月中更美好的時刻,回憶少年時,回憶故鄉(xiāng)。

          度索山光醉月華,碧空無際染朝霞。

          東風得意乘消息,變作夭桃世上花。

          這是石濤為《雙鉤桃花圖》題的詩。春風是煙霞與桃花之間的信使,將艷麗無雙的桃紅色從碧空引向花間。在這里,桃花消失了,只剩下美。詩人有著浪漫的詩心,只覺霞光爛漫無限。朝霞與桃花也失去了形式上的分別,它們都有著美的光華。

          “重門深鎖無尋處,疑有碧桃千樹花?!崩w秾,便是以蓬勃的詩情,一心向往美,創(chuàng)造美。抖落滿懷春意,染出一片桃花。

          《光明日報》(2024年04月12日 15版)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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