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文化周末:在香水灣遙望香水灣
作者:彭程(中國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委員)
我在海南陵水香水灣的住處,遙望河北懷來香水灣的小院。
三千公里外的那個小院,正在被我清晰地觀看。我并不具有千里眼神通,這要歸功于智能手機的強大功能。聽天氣預(yù)報說北方剛下過一場大雪,于是我點開手機屏幕上的攝像頭監(jiān)控App:小院里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雪,潔白松軟,將花壇、卡座和各種器具都罩得嚴嚴實實,勾勒出柔和舒緩的輪廓;小院圍墻外面,道路和花園的界限完全泯滅;沒有一絲風,一片靜謐,所有聲音都像是被嚴寒凍住了。此刻,我身邊暖風和煦,手機顯示氣溫25攝氏度。
兩個住處擁有同一個并不是很常見的地名,肯定屬于小概率事件。為了區(qū)別,我們分別以“南香水灣”和“北香水灣”相稱。兩處位置都在水邊,一個面向浩渺的大海,一個臨近遼闊的水庫。南香水灣的名稱源自旁邊的一個自然海灣。據(jù)說有一條自山上流入海中的溪流,因為溪水落滿花瓣、香氣彌漫而得名“香水溪”,于是,長達幾公里的這一帶的海灣,便有了“香水灣”這個芳香的名字,它屬于正式的國家地理命名。北香水灣則是開發(fā)商給小區(qū)的命名,修辭學的屬性鮮明,只是寫在項目書里,以及標示在小區(qū)每幢樓的外墻銘牌上。這樣的命名也還算靠譜,畢竟它緊鄰一大片水面,十來分鐘就能走到官廳水庫邊。
科技的迅猛發(fā)展消弭了空間的阻隔,讓我不僅能夠從幾千公里外遙望小院,還能夠遙控做一些事情。多年前第一次來海南時,漫山遍野、色彩繽紛的三角梅就成了妻子的至愛,從此她醉心于搜集、栽種這種亞熱帶花木。北方的小院里,有十幾盆不同品種、顏色的三角梅,從深秋到初春的幾個月,為了避免被凍壞,要將它們搬到室內(nèi),并且保持10攝氏度以上的室溫。所以,不住在那里時,安裝在室外的空氣能熱泵供暖系統(tǒng)也要開起來,從而讓室內(nèi)保持合適的溫度。
我手機上的一個軟件,就是用來監(jiān)測室溫的,另一個軟件可隨時調(diào)節(jié)空氣能電機,讓溫度升高或降低。那些花木不能缺水,一個同樣用手機遙控的自動澆花器能夠解決這個問題。一根十幾米長的盤曲糾纏的塑膠水管上,嵌接著數(shù)十個滴灌滲水器,它們分別插進不同的花盆,管子的一頭放進裝滿水的大桶里。與此同時,通過一個監(jiān)控探頭可以清晰地看到水桶里水位的高低,看到水珠一顆顆地從滴灌滲水器的小孔里滴落下來,滲進花盆里,也可以看到幾朵枯萎的花瓣墜落在木地板上。
居室在樓房的底層,前后各有一個小院,前院的攝像頭安在窗框上方,能夠調(diào)節(jié)角度,將小院及周邊幾百平方米的景色盡收眼底。這地方位于華北平原與內(nèi)蒙古高原的過渡地帶,風很大,風力發(fā)電機到處可見。我點擊手機屏幕,讓攝像頭轉(zhuǎn)向遠處,這片樓房前方就有一架發(fā)電機,高聳的塔筒頂端,三個風輪葉片正在緩慢地轉(zhuǎn)動。風機的旁邊便是官廳水庫。晚上,從攝像頭里我會看到一圈乳白色的燈光,那是安在圍墻垛頭上的幾盞太陽能燈發(fā)出的光亮。因為風大,這里沒有霧霾,光照好,每戶都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遠處的山坡上,也鋪設(shè)了綿延成片的藍色光伏板,將豐富的光能轉(zhuǎn)換為電能。
手機屏幕上忽然有紅點快速閃爍,表明有情況發(fā)生。只見一只小動物跳下圍墻,進入小院。我將畫面放大,看到的是晚上散步時經(jīng)常遇見的那只黃色貍花貓。它跳下圍墻時,落到罩著一排繡球花的防寒蓋布上,把上面的積雪抖落到地上。它在小院里轉(zhuǎn)悠了幾圈,在雪地上印下幾串雜亂的小腳窩,然后來到西北角,試圖進入那間放置雜物的小木屋,估計是想找一個暖和的地方。平時木屋是敞開的,入冬后我掛上了一道厚厚的門簾,四角用釘子固定住,再用搭扣系緊。貓伸出爪子用力撓了半天也進不去,只好悻悻地轉(zhuǎn)身,跳上墻頭離開。這一刻,我有些后悔,不該綁得那么嚴實。
我是不久前離開北香水灣小院來到海南的。從北京出發(fā),三個多小時就飛到了海島上。上世紀80年代初,我在北京讀書時,住在同一層宿舍樓的一位外系的海南同學,大學四年中只回過一次家,因為交通實在太不方便。其后不久,我參加工作,與同事一起去中科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采訪。從北京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到達昆明,接下來還要坐三天的長途汽車翻越橫斷山脈,才能到達目的地。我山路暈車嚴重,好不容易托人買到一張飛機票,為此在昆明滯留等待了整整一周。那是一架蘇聯(lián)生產(chǎn)的安-24中短程螺旋槳客機,載客量只有五十人,據(jù)說是當時云南省內(nèi)唯一的一架支線客機。飛機升空后飛過滇池時,機翼劇烈地顛簸,發(fā)動機的聲音震耳欲聾。飛機飛行四十分鐘后降落在思茅,即今天的普洱,第二天再坐大半天的長途客車,才到達西雙版納首府景洪。今天,許多城市都有大型客機直飛景洪,彩云之南這個遙遠的地方,已經(jīng)成為各地“候鳥”們避寒過冬的一個新去處?;叵肫甬斈甑慕?jīng)歷,不禁有一種恍惚之感。
社會發(fā)展和技術(shù)進步,使我們的生活面貌發(fā)生了巨變,今天的每個人都能夠享受這種變化帶來的福利。不僅是交通與通信,變化也發(fā)生在眾多領(lǐng)域,技術(shù)更新?lián)Q代的速度超出想象。仍以日常生活中的應(yīng)用為例,今天的家用智能機器人,已經(jīng)會洗衣掃地,會炒菜做飯,細致勤快任勞任怨,不用擔心她會偷懶發(fā)脾氣使性子——用“她”來稱呼,是因為家用智能機器人總會讓人想到溫婉可人的女性形象。我盼望自己進入風燭殘年時,有智能程度更高的機器人作為幫手,解決日常起居的種種難題。以如今科技發(fā)展的驚人速度,我相信這一愿望屆時能實現(xiàn)。
“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薄肚f子·人間世》中的這一句話,也可以移來表達今天的人們對于科技的倚重。主張順應(yīng)自然、將一切人工技藝都視為應(yīng)當?shù)种频摹捌婕家伞钡那f子,如果穿越到今天,看到這些,臉上會浮現(xiàn)出什么樣的表情?想想就很有趣??萍家呀?jīng)深度滲透進生活,讓人無從躲避——也沒有幾個人真心打算躲避。所謂返璞歸真、回歸自然的想法,也往往要借助技術(shù)的進步才能實現(xiàn)。厭倦了都市生活的匆忙喧囂的人,背起行囊遠赴他心中的某一處香格里拉或瓦爾登湖,前提是那里交通便捷、生活舒適、通信順暢,而不能是坐牛車一路顛簸幾天后才到達,自己取水、生火、做飯,發(fā)一封信要步行幾公里才抵達最近的郵亭……如果今天去往西雙版納的旅程還是像四十年前那樣,相信多數(shù)人壓根不會產(chǎn)生前去旅行的想法。
擔憂科技發(fā)展帶來負面效應(yīng),成為長期以來不少有識之士的關(guān)注焦點。上世紀的英國作家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是一部經(jīng)典的反烏托邦小說,展現(xiàn)的就是技術(shù)一朝反噬人類的恐怖情景。有備無患,未雨綢繆,這一點正是人類理性和智慧的體現(xiàn),由此作出的種種努力,不但體現(xiàn)為涉及各個領(lǐng)域的深刻的思想洞見,且落實為許多具體清晰的限制措施。正是基于這種警覺怵惕,一些可能導致不良后果的潛在風險,得到了有效的規(guī)避?;仡櫩茖W發(fā)展的歷程,技術(shù)的不羈奔馬,盡管有狂躁放縱的內(nèi)在本性,但在大多數(shù)情形下,一直被理性的轡頭牢牢地拽住,及時止步于懸崖前。技術(shù)的進步還在不斷地播撒新的曙光。比如煤炭和石油,長期以來作為主要能源,給大自然帶來了嚴重的污染,今天,正在蓬勃發(fā)展的核能、風能、太陽能等清潔能源,有效地避免了這些問題,成為良好生態(tài)的保護神。因此,有充分理由對技術(shù)發(fā)展的未來保持樂觀,畢竟,具有理性的人才是真正的主宰力量。
一陣強勁的海風吹來,放在陽臺外側(cè)一角的一株盆栽三角梅猛烈搖晃,幾朵紫紅色的花瓣被吹落,刺啦啦地滑過瓷磚地面。緊接著,背后傳來一聲巨大的聲響,是對流風將敞開的屋門狠狠地撞上。和北香水灣一樣,南香水灣也以風大出名,住在樓房高層更是感受強烈。我的野馬般的思緒被拉回到眼前。站在頂層的陽臺上,視域格外遼闊,作為海南島南北地理和氣候分界線的牛嶺及其余脈,如今已經(jīng)陷入大海中的分界洲島,就在前方幾公里外。一天中的各個時辰,光照不同,海水也從淺灰到深藍再到碧綠,不斷地變幻著顏色和層次。
我又一次點擊手機圖標,這次打開的是后院的探頭。
微型攝像頭放置在窗臺上,隔著玻璃對著外面。這里的冬日漫長寒冷,住戶稀少,恰如此刻我置身的南香水灣,一到夏天便會人去樓空。鏡頭里是一片渾然的白,像一張遮天蓋地的巨大毛毯,空曠的停車場上不見一輛車,人行道上沒有一個人影。窗外的小花園里,桑樹光禿禿的樹干兀立著,樹杈處架著毛茸茸的大塊雪團。地面都被雪蓋住了,只有一叢耐寒的德國鳶尾,仍然從雪中頑強地挺伸出幾片灰綠色的葉子。眼前忽然揚起一簇白雪的粉末,在半空中彌散。此時并沒有風,我有些詫異。定睛看去,原來是那臺貼著墻壁而立的空氣能熱泵機正在啟動,風扇飛快轉(zhuǎn)動,吹起機器前地面上松軟的積雪,雪花紛紛揚揚,仿佛一團霧氣在飄蕩。
《光明日報》(2024年01月19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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