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善食之趣(文思)
司 聃
蘇軾善食之趣屢見于兩宋士人筆記。無論是與之相識的北宋時人,還是南宋諸多作者,皆在筆記中不吝筆墨,大加描摹。呂希哲曾記元祐年間蘇軾戲謔事。蘇軾贊熟肉味美,而范淳夫告誡其多食則易發(fā)痛風(fēng),蘇軾笑謂淳夫誣告肉食。篇章雖短小,已勾勒出蘇軾貪食善謔的形象。蘇軾愛美食已為時人所知,被貶黃州時,親自烹調(diào),教會那些不善烹煮的貧困農(nóng)人善用食材,“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此之謂東坡肉。之后,又教過當(dāng)?shù)厝巳绾闻媵~與釀蜜酒。彼時蘇軾亦是拮據(jù),卻也依舊關(guān)心當(dāng)?shù)孛裆5c之為營救黃州棄嬰而組織的雪堂救兒會相比,為紅燒肉撰寫的“火候足時他自美”之詩反而流傳度更廣,或許正是因?yàn)榉鲜鼙妼μK軾諧趣的印象。
類似的敘事還見于邵博《邵氏聞見錄》。經(jīng)筵官員于資善堂會食,聽蘇軾盛贊河豚味美,便問河豚是何種滋味,蘇軾回復(fù)簡約絕妙:“直(值)那一死?!焙与辔睹狼矣袆《緸樘煜滤?,而在蘇軾看來,河豚滋味之美難以直接言說,便為嘗鮮而身死,亦是值得。
鮮美河豚與肥腴熟肉皆是美味,而蘇軾為吃甘愿冒痛風(fēng)、身死之險,雖有妙趣,卻亦過于貪口腹之欲,明顯不符合儒家的中庸哲學(xué)。至北宋末期,士人筆記中對蘇軾同類故事的記載已有雅化趨勢,以蘇軾與劉貢父的“三白”戲謔為顯?!叭住弊钤缫娪谥燠汀肚⑴f聞》。蘇軾回憶在制科考試時所食美味,稱“日享三白,食之甚美,不復(fù)信世間有八珍也”。劉貢父追問何為“三白”,對曰:“一撮鹽,一楪生蘿卜,一碗飯,乃三白也”,引劉貢父大笑。之后劉貢父請?zhí)K軾過其家吃皛飯,案上所設(shè)惟鹽、蘿卜、飯而已——蓋取三白為皛字。蘇軾再邀劉貢父赴家宴吃毳飯,案上空無一物,蓋毛與無同義,毳字意為三無,既無鹽,亦無生蘿卜與飯。與之前所載的豬肉、河豚不同,“三白”敘事不粘連于口欲之樂,更凸顯宋代文士的文字游戲,趣味雅化。
“三白”故事此后屢見于宋人筆記,而敘事主人公或有所變更。如曾慥《高齋漫錄》所記,錢穆父邀蘇軾食皛飯,亦是設(shè)飯一杯、蘿卜一楪、白湯一盞而已。宴邀之前記有蘇軾的宴飲觀,“尋常往來,須稱家有無;草草相聚,不必過為具”,豁達(dá)、簡約的生活態(tài)度躍然紙上。
蘇軾一生跌宕起伏。據(jù)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所記,蘇軾兄弟雙雙被貶嶺南時,曾于梧州、藤州之間相遇。見道旁有人賣湯餅,便共食于道?;慕家皫X,食物滋味糟糕,簡直“觕惡不可食”。蘇軾食之殆盡,見一旁蘇轍對箸嘆氣,忍不住大笑:如此觕惡的食物不一氣吃完,難道還要細(xì)細(xì)咀嚼品味嗎?此時蘇軾已近花甲,此或是兄弟二人最后一次同食。荒村、惡食、老邁、貧病,人世諸多艱險,皆付笑談中。
善烹調(diào)、知食物之美,且詼諧善謔,是宋人為蘇軾勾勒的寫實(shí)側(cè)影,又在不同時局中得到再解讀,形象被重新解構(gòu)并得以流傳。在記錄與虛構(gòu)再創(chuàng)造中,蘇軾逐漸成為宋代文士(尤其南宋文士)所憧憬的鼎盛宋世的典型象征。早前對蘇軾善食的記載雖極富趣味性,而不免偏于俚俗。在宋世流轉(zhuǎn)中,逐漸偏重對蘇軾雅趣形象的營構(gòu),體現(xiàn)出將詼諧滑稽語雅化、挖掘戲語中嚴(yán)肅認(rèn)真一面等特點(diǎn)。而原本貪嘴善食的蘇軾形象亦向莊諧雅正過渡,是為蘇軾形象在歷史生成中獲再評價的文學(xué)表達(dá)。認(rèn)為河豚鮮美“值那一死”的蘇軾顯然過分貪戀口腹之欲,不符合南宋士人眼中才學(xué)膽識趣俱存的國士蘇軾。南宋末孫奕的《履齋示兒編》中,對蘇軾品河豚的記錄便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以小說筆法言說蘇軾受人之邀品評河豚,且宴請者及闔家老幼都高度重視蘇軾的品評。孫奕在相關(guān)記述結(jié)尾的評論無疑是合理化了蘇軾將食欲與生死相連的評析,肯定蘇軾的品評。
南宋末,文士盛贊蘇軾詩文,稱自其中識得“貨之品、菜之品、果之品”等,便是蘇軾善食指向發(fā)生變化的證言。蘇軾是見證過宋世繁華風(fēng)流的士人,是承平時期的典范。文獻(xiàn)史料中,蘇軾多面而復(fù)雜,而蘇軾善食書寫的變遷,最為直接地體現(xiàn)了后世的仰慕與接受。人們喜愛的,是才行高世、遇人溫厚、“閑以談謔”的蘇軾。其人善食帶著滿懷生機(jī)的赤子之趣,成為一種文化符號與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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