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記匡漢與桂芳
作者:吳思敬(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教授)
2023年7月15日,楊匡漢先生通過手機給我發(fā)來一則訃告:“中國舞蹈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副研究員,我們最親的親人李桂芳女士,因病救治無效,不幸于2023年在上海逝世,享年77歲。親人慈齡七秩,清苦一生,勤勉操勞,揚仁愛于家族,播芳馨于友朋,美麗心靈與天壤同久。如今逝者安息,生者從容,將是對親人最深的慰藉。謝謝所有愛她和被她愛過的朋友們?!庇嚫孀肿帜郎I,句句情深,一看便知是出自匡漢的手筆,他強忍悲痛,用這些文字表達了對妻子無盡的思念。
收到訃告,我深感驚駭。因為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桂芳身體很健康,5月15日,她還在微信里為我的一篇小文點贊,不料兩個月后她竟會與我們天人永隔。
我第一次見到桂芳,還是在1986年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在呼和浩特召開年會期間。匡漢邀請我和幾位朋友到他家做客,桂芳作為女主人接待我們。那時她是內(nèi)蒙古歌舞團的舞蹈演員,美麗、善良、熱情、能干,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沒有在劇場欣賞過桂芳的演出,但是后來在匡漢家中,以及在一些活動場合,曾看到她給學生示范舞蹈動作——融情感于形體,舒展、大方,表現(xiàn)力極強。這樣一位有天分的舞蹈演員,隨匡漢調(diào)入北京后就告別了舞臺,全心全意當起了匡漢的賢內(nèi)助。
我與匡漢相識更早。1980年,他被借調(diào)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住在日壇路6號文學所當代室一個簡陋的辦公室里。屋角擺著一張單人床、一張辦公桌、一個公文柜,那就是他臨時的家了。那幾年他與桂芳分居兩地,沒人照顧,身體狀況很糟糕。1984年7月,他在給我的信中說:“上星期五半夜特感不適,心搏異常,嘔吐不止,好不容易熬到早晨,結(jié)果進醫(yī)院檢查,心電圖的情況很不好,確診為冠心病,房顫,醫(yī)生強令我休息。這樣,我成了隨時攜帶硝酸甘油的人了?!@兩天干躺著,特別寂寞?!苯拥竭@封信,我心情很沉重??餄h突患冠心病,這消息說突然也不突然,他一直在拼,人的精力、體力畢竟有限,弦斷非偶然。
幸好,幾年后,匡漢終于正式調(diào)進了文學所,桂芳也來到北京,進入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舞蹈所工作。有了桂芳的陪伴與照顧,匡漢的身體慢慢好了起來。當時他們住在勁松九區(qū)的一個小兩居,盡管房間狹小、逼仄,但桂芳把這個家打理得整潔、溫馨,很有生氣。主雅客來勤,一時間詩歌界與學術(shù)界的朋友如唐曉渡、劉士杰、劉福春、葉廷芳等常來走動,大家高談闊論,有時甚至引吭高歌,我就在匡漢家領(lǐng)教過葉廷芳美妙的男高音。這使得匡漢這個小家頗有點文化沙龍的味道,桂芳無疑是這沙龍稱職的女主人。后來,匡漢的居住條件不斷得到改善,從勁松,到南方莊,再到華威西里。居所需要精心維護與打理,我知道匡漢是書呆子,干這方面的活,非他所長,桂芳自然付出了許多勞苦與心血。記得桂芳說過,每天早晨光用墩布把整套居所擦一遍就花去她一個小時。
桂芳退休以后,更是把全部精力放在對匡漢的關(guān)心與照顧上。每次與匡漢夫婦相聚,桂芳的話頭大多集中在她的“楊先生”身上。正是在與桂芳的聊天中,我知道了匡漢如何在301醫(yī)院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如何在家里跌了跤,摔壞了股骨頭,又如何因心臟病裝上了心臟起搏器……然而,她對自己身體的狀況從來不提。實際上,她是帶著一身的病來操持這個家的。
1994年《詩探索》復刊以后,每當把新的一輯稿件匯齊以后,我都會帶上稿子到匡漢家“辦公”,與他逐篇討論、定稿。記得有一次天降大雪,我騎著自行車,由我所住的芳草地西街,前往匡漢所住的南方莊,到他家時,帽子、褲腳、棉鞋全濕了。桂芳見狀,忙招呼我坐下,給我沏上了一碗姜糖水,還遞上熱毛巾讓我焐手、擦臉。在匡漢家若是趕上飯口,桂芳更是不容我推辭,強留吃飯。
我的碩士研究生徐秀品學兼優(yōu),我推薦她跟匡漢繼續(xù)攻博,為此她曾到匡漢家求教。桂芳對這位身體瘦弱的女孩倍加關(guān)懷,讓徐秀感到十分溫暖。盡管徐秀由于家庭原因,需要早日參加工作,未能追隨匡漢讀博,但她在匡漢家的這段經(jīng)歷,給她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我的博士研究生龍揚志,畢業(yè)后只身一人來到南方,在暨南大學工作,從事海外華文文學研究??餄h作為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方面的領(lǐng)軍人物,經(jīng)常與桂芳一起到暨南大學開會或從事研究工作,結(jié)識了龍揚志。此后,匡漢從學術(shù)上不斷給龍揚志以點撥與指導,桂芳則從生活上對他予以關(guān)照。一次,匡漢和桂芳又來到暨南大學,他們惦念著龍揚志,知道他不會照顧自己,經(jīng)常是饑一頓,飽一頓,因此回北京前,夫婦二人特意為龍揚志包了許多餃子,讓他存放在冰箱里慢慢吃。這是多么動人的故事!而受到匡漢和桂芳親切關(guān)懷的學子又何止我的兩位學生?
前些年,我與匡漢兩對夫婦在春節(jié)之后總會安排一次聚會,常常是我和匡漢談詩壇、談文友,我的夫人和桂芳則說些女人之間的體己話。我的夫人名叫桂香,與桂芳的名字音近義同,仿佛親姐妹,彼此也很說得來。新冠疫情暴發(fā)后,聚會中斷了。我們兩對夫婦的最后一次見面,是2022年1月6日《詩探索》編輯部在順義意大利農(nóng)場為謝冕先生舉行的90歲壽誕慶?;顒由?。匡漢向謝冕贈送了他書寫的條幅,我則代表《詩探索》宣讀了祝壽詞。祝壽活動持續(xù)到很晚,由于我第二天清晨要趕往八寶山參加鄭敏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便在當晚與匡漢、桂芳匆匆告別。分手時,桂芳還不忘送給我們禮物——一盒茶葉,并叮囑我們多多保重。此后,疫情時起時伏,我們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如今,桂芳已往生天界,相信她仍在掛念著匡漢,掛念著我們。
《光明日報》(2023年12月01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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