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大家郭石夫的筆硯春秋
辛丑歲末,中國國家畫院的畫室內,所有人都在期待一幅巨畫的誕生。
一張碩大的宣紙上,一位長者卸履屈膝,揮毫潑墨。他正在創(chuàng)作一幅長近六米、高近兩米的國畫,這幅畫即將成為他畢生作品中的尺寸之最。這位長者就是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美術師郭石夫。
郭石夫,年近八旬,自幼生長于北京陶然亭畔,以大寫意花鳥畫享譽畫壇,并兼擅山水、書法、篆刻、詩詞及西洋繪畫,于戲曲上造詣尤深。作為一位修養(yǎng)全面、成就卓然的畫家,郭石夫吸收了歷代大寫意花鳥畫家的精髓與營養(yǎng)。在承接傳統(tǒng)的同時,注重挖掘生活物象的特點,并擅長將其內化為思想,進行意象表達。
在所有畫類中,大寫意花鳥畫是公認的最難出成績的一類。它要求畫家長期錘煉筆墨,具有詩、書、畫、印等綜合修養(yǎng)。能夠堅持寫意畫創(chuàng)作并繞有成就的藝術家越來越罕見,郭石夫便是其中之一。
縱觀郭石夫的畫作,題材不外乎梅、蘭、竹、菊等前人畫了幾百年的舊物,但這些舊物在他的筆下已不單是清高雅逸,其風神中已滿溢著“頑石子”的豪橫與倔強,令人閱后有驚心動魄之感。郭石夫曾說,畫非有霸氣不可,做人不得有霸氣。他的“霸氣”被頑石的粗糲與樸拙包裹,最終形成了獨屬郭石夫那蒼厚郁茂、光明氣呼之欲出的藝術格調。
回溯郭石夫的藝術之路,無論是繪畫技法上的“全局觀”,還是“畫非有霸氣不可”的胸中豪情,都源于另一項國粹——京劇的滋養(yǎng)。郭石夫出生于一個梨園世家,家里為他取名“連仲”。郭父熱愛京劇,如癡如醉,拜名師、辦劇社,還專門聘請京劇名家為孩子們授課。京劇儼然成為了郭家的文化基因。郭石夫自6歲起正式學京劇,清晨在公園練嗓,下午則學畫臉譜,或者跟隨外祖母練字、習畫。幼年好動頑皮的郭石夫上學后經常被請家長,只在學戲和畫畫時方能沉得下性子、坐得住板凳,于是,父母為郭石夫辦理退學,專攻花臉行當。
京劇與書畫同為國粹,有著極為相似的美學基礎,皆以寫意為傳達方式,高度濃縮并展示中華民族文化的思想內核。從小在兩大國粹藝苑中徜徉,郭石夫的心中深深埋下了一顆民族藝術的種子,他便以極高的悟性嶄露頭角。有一天,父親的朋友帶來幾張繪有京劇臉譜的書簽。了解戲劇和行頭的郭石夫便開始臨摹起來,幾天時間就畫得像模像樣。不久后,北京榮寶齋的柜臺開始售賣郭石夫手繪的京劇臉譜畫,甫一亮相便大受歡迎。
榮寶齋被國學大師啟功贊為“書畫篆刻作品薈萃之區(qū) 諸名家聚首談藝之所”,具有“中國藝術的殿堂”的美譽。青少年時獲得榮寶齋的肯定,可能是郭石夫超凡的天賦使然,而強烈的興趣愛好是驅使他走向繪畫之路的原動力。
不久,初小肄業(yè)的郭石夫作為京劇演員加入了新興京劇團,也就是這時,愛畫少年郭石夫跟隨劇團的布景老師學習了駕馭巨幅畫。1960年,15歲的郭石夫響應支援邊疆的號召,跟隨京劇團調往烏魯木齊市。在那里,郭石夫參加了由原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化廳創(chuàng)辦的油畫訓練班,系統(tǒng)地學習了素描、水彩和油畫。京劇團在新疆各地奔走慰問,郭石夫就在趕路和演出的間隙寫生。雪山、草地、老人、小孩都是他描摹的對象。
走走停停,少小離家的孤獨被天地高遠驅散;勾勾畫畫,崎嶇顛簸的不安被畫筆顏料填平。在與繪畫為伴一千多個日夜后,郭石夫做出了一個鄭重的決定——辭職回京。
征得父母的同意后,郭石夫毅然辭掉京劇團的工作,懷揣理想踏上了返京的路。但事與愿違,回到北京的郭石夫跑遍了全市所有美術院校,發(fā)現學校只招收高中應屆畢業(yè)生,不招收社會青年。郭石夫報考美術學院的愿望落空了。無人引領的繪畫之路該怎么走?郭石夫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近年,榮寶齋畫院專門開設了“郭石夫花鳥畫研究室”,請郭石夫為學員指點畫技、傳授心得。畫院學員老少不一,在大寫意花鳥畫這個門類中仍屬初級水平。日常由郭石夫的兩位學生授課,每隔一段時間,郭石夫便會與學員面對面,促膝長談一番。如今,學畫的方式多種多樣,有時足不出戶便可受名師指導。
然而,六十年前的郭石夫既無學校深造,也無老師指點,彼時,不能到高校深造并未讓郭石夫喪氣。對繪畫的熱愛驅動著他躊躇滿志地開啟了自學之路。每天早出晚歸、席不暇暖,求知若渴的郭石夫如魚入大海、鳥上青霄,一頭扎進水墨殿堂。千古名師跨越時空與他對話,成為他一生的良師和知己,一幅幅畫作靜默無言,習得繪畫技法,悟出人生哲理。
研習前人畫作數十年,郭石夫對各家畫作如數家珍。徐渭的元氣淋漓、吳昌碩的雄麗大氣、齊白石的舒朗天真、潘天壽的真力彌滿、李苦禪的蒼翰古拙……郭石夫在前人的引領下走出了一條兼容雄強的道路,這也得益于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理解。然而,郭石夫的自學之路并非一帆風順,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在特殊的歷史時期,以中國水墨畫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藝曾受到猛烈抨擊,被稱作過時的、糟粕的“舊美術”。那時,被分配到機械廠的郭石夫白天忙著寫標語、畫宣傳報,只有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敢悄悄拿出筆、墨和紙,以床板為案默默作畫。生性豁達樂觀的郭石夫在“三步書屋”里暢快作畫,將詩、書、情感通通融于寫意中,頗有“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意味。在那段艱難的歲月,郭石夫經常通過打磨奇石、篆刻印章來磨煉自己的心性。
藝術大師豐子愷曾說過,篆刻藝術是“經營于方寸之內,而賞鑒乎毫發(fā)之細,審其疏密,辨其妍媸”。常與奇石打交道,他的性格亦如石頭般倔強不屈,而后來他為自己改名“石夫”,也是希望自己像一粒頑石志堅行篤,又像一座磐石壘土成山。蘇軾曾用“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稱贊友人的風骨。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如頑石堅定不移的郭石夫愈發(fā)寄情于翰墨并因此喜獲良緣。
郭石夫的家中有一塊牌匾,上書“有芳室”三個大字,既寓意他終生與大寫意花鳥畫為伴,也飽含了他對妻子張淑芳的濃厚愛意。
郭石夫籌備的畫展隸屬于“百花畫會”。1977年,郭石夫被調到北京京劇院,擔任舞臺美術設計。機緣巧合下,郭石夫結識了同在京劇院的青年畫家沈學仁,二人一拍即合,萌發(fā)了建立花鳥畫會的想法。
縱觀二十世紀的中國,變革驅動著整個中國擺脫落后,逐步走向現代化。與之相伴,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藝術也在不斷被審視、重估。自康有為起,“明清繪畫衰落論”“元明清繪畫衰落論”大為流行,緊隨其后的陳獨秀、蔡元培、魯迅等新文化運動發(fā)起者大力倡導畫家選擇西方寫實美術,不落古人“窠臼”。一時間,古與今、中與西,中國繪畫陷入兩難的境地,代表傳統(tǒng)的中國畫也在批判和改造中艱難前行。
1978年末,波瀾壯闊的改革開放開始了,全國各行各業(yè)隨之煥然一新。
次年三月,在李苦禪、李可染、吳作人、許麟廬、黃胄等老一輩國畫家的支持下,郭石夫和沈學仁、李燕、張立辰等青年畫家在北京正式創(chuàng)立“百花畫會”,寓意“百花齊放 百家爭鳴”?!鞍倩ó嫊蔽樟宋迨嗄昵嗄陣嫾?,不僅為低迷了近百年的國畫界輸送了新鮮氧氣,也為今后的畫壇培養(yǎng)了一批德藝雙馨的藝術家?!鞍倩ó嫊背闪⒑螅贻p的畫家們在一起不講出身,只論筆墨,以畫會友,以詩達意。在畫會的組織下,老一輩國畫家常常鼓勵和提攜后輩,與青年畫家合作作畫。
自學的艱難讓郭石夫加倍珍惜向前輩碩學學習的機會,老師們的一言一行他都謹記在心。除了組織筆墨交流,“百花畫會”還在加緊籌備第一屆畫展,為此特地租用了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也就是太廟的東配殿作為展覽場地。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經濟發(fā)展蒸蒸日上,人們愈加需要文化藝術的滋養(yǎng)。“百花畫會”的畫展辦得如火如荼,郭石夫的事業(yè)也迎來了新時期。
“豪橫人間筆一枝”是郭石夫引前人詩句篆刻的一方印章,有如印語,他的畫已顯露出了“霸蠻”和“厚樸”之氣。此時,北京畫院的老畫家相繼退休,畫院面臨后繼乏人的窘境,這讓中國畫,特別是大寫意花鳥畫的傳承岌岌可危。這一年,郭石夫被破格調入北京畫院,在繪畫之路踽踽獨行三十多年之后,郭石夫終于成為了一名職業(yè)畫家。
剔除隔靴搔癢的外在形式,調動“慧心”,尋找寫意畫本真的表達。郭石夫迎來了他藝術的成熟期,此時的他已對改造和延展傳統(tǒng)繪畫得心應手,摸索出了“神”和“意”的表現方式,最終形成了他豪強與蒼拙相結合的繪畫風格。
《春雨》《嫁東風》《春意鬧》《春桃》等作品彰顯出高昂的時代精神、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鮮明充沛的民族特點和恢弘大氣的文化內涵,讓觀者更直觀地感受到了自然的幽深博大,感悟生命的真性情。
如今,郭石夫經常受畫家友人邀請出席展覽。隨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當代中國畫逐漸打破了舊時固定人群欣賞的局面,通過現代傳播媒介成為了廣受大眾喜愛的文藝類別。2003年,郭石夫受書畫頻道邀請首次登上大熒幕講授大寫意花鳥畫技法,因其聲若洪鐘,講解深入淺出,收視率屢創(chuàng)新高,有時走在街上也會被觀眾認出。
透過郭石夫的畫仿佛能看到一個年幼頑童耐心地勾勒臉譜,一名花臉少年粗放地登臺表演,一個文藝青年自律地在故宮學畫,還有一位不惑中年更名立志、寄情寫意。
這幅長五米余、高近兩米的巨型大寫意花鳥畫《春長在》,花瓣清新、枝干虬結,它自成的三角形構圖給人一種穩(wěn)定、不屈的美感;花草蓬勃、赭石穩(wěn)健,石與木分立左右,占據兩條黃金分割線,對稱帶來了極度舒適的同時,樹石組合構成了一個新矩形,讓整幅畫擁有了大氣磅礴的底色。
莊子曰:“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痹诠虻男闹?,大寫意畫蘊含著凝練樸素的哲學深度。這種大道至簡始終活躍于生生不息的中華文明長河。在他的畫中,木石生心、萬物有靈,一花一鳥皆是他豁達、光明、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一筆一墨皆是他自然、濃烈、真摯的人生感悟。作為一位“七〇后”藝術家,他從未停止前進的腳步,正如“頑石子”的自稱一樣,他以堅如頑石的精神執(zhí)著追求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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