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南京10月11日電 題：昆曲如何從深閨走向世界？

　　——專訪江蘇省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國家一級演員柯軍

　　中新社記者 程勵 楊顏慈

　　今年是中國和歐盟建立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20周年，明年將迎來中法建交60周年。日前，由江蘇省人民政府新聞辦公室、省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主辦的“文明遇·鑒：中國昆曲江蘇周”首場劇目演出《伯龍夜品》在法國吉美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上演。

　　昆曲誕生于江蘇昆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藝術中的珍品，早在2001年即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口述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2006年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江蘇省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國家一級演員柯軍在繼承傳統(tǒng)的同時，一直在進行新概念昆曲實驗劇的探索。近日，柯軍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以昆曲的傳承發(fā)展及東西方藝術相互借鑒、融合發(fā)展為話題，探討在文化創(chuàng)新的過程中，昆曲如何從深閨走向世界。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昆曲起源于六百多年前。歷經(jīng)時光流轉(zhuǎn)，昆曲脫穎于眾多傳統(tǒng)曲藝，不但走出深閨，更以非遺的形式走上世界舞臺。在您看來，是什么樣的特質(zhì)讓昆曲從“民間的清曲”成為國之瑰寶并不斷走上世界舞臺？

　　柯軍：昆曲“不甚”，也就是“不過”。這是昆曲能夠傳承至今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昆曲有一種“點到即止”的美，它就好像“貼著你”但不“撞到你”。人們聽昆曲，感到它就是放在那里，飄著飄著，慢悠悠地過來，緩緩地飄進聽眾的耳中、眼底，直至內(nèi)心。

　　昆曲是優(yōu)雅的文學，是有想象空間的。昆曲所唱的“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雨絲風片，煙波畫船”是意向性地描繪一個場景。所以說昆曲的經(jīng)典是唱一半，留一半。留的那一半，是給聽眾自己去想象的。

　　昆曲之所以能傳承，乃至出海，是因為它是最傳統(tǒng)又是最先鋒的藝術，同時具有遺產(chǎn)屬性和藝術屬性。它首先是有血脈、有根源的。同時，它也需要創(chuàng)作。有一些劇目原來是只有文本沒有表演的，那么就需要這一代人按照傳統(tǒng)的樣子把戲“捏”出來。

　　2023年9月，柯軍現(xiàn)場教授海外小朋友體驗昆曲一招一式。柯軍 供圖

　　中新社記者：多年來，您不斷促進昆曲的東西方交流，將昆曲搬上國際舞臺，如“湯莎會”《邯鄲夢》。能否談談這部劇的創(chuàng)作歷程？

　　柯軍：緣起愿生。中英版《邯鄲夢》是我心中延續(xù)了七年的一個愿望。

　　2009年，我率團去英國演出。演出結束后，主辦方邀請我們參觀莎士比亞故居。我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逝世于1616年，這也是湯顯祖離世的年份，兩顆巨星同年隕落。當時我就萌生了“湯莎會”的想法：要在2016年，即兩位戲劇大師逝世400周年之際，以昆曲和歌劇同臺的方式，讓湯莎“相會”。

　　終于，在2016倫敦設計節(jié)“南京周”期間，我和英國導演利昂·魯賓合作執(zhí)導的新概念昆曲《邯鄲夢》在倫敦上演?！逗悏簟肥恰芭R川四夢”的最后一夢，將人生的富貴榮華、生死輪回濃縮到入夢、回夢的過程，在不知何為夢、何為醒的找尋中探求人生的真諦?？梢哉f，這部劇對于生命的思考，與莎劇的氣質(zhì)最為接近。

　　臨近演出的時候，負責對接英國演出場地的人告訴我，“倫敦的許多劇場都排滿了，我們只找到一個小劇場。它建于400年前，幾經(jīng)火災，當時剛剛修復，可惜沒有電?！?/p>

　　當聽到“沒有電”三個字的時候，我卻如同“觸電”一樣，整個人都跳起來了，創(chuàng)作演出的欲望更加被點燃。我心想：太好了！400年前就是沒有電的，我就要在這個劇場做！做一臺沒有電的演出！

　　沒有電，不能說莎士比亞的作品沒有光彩；沒有電，不能說湯顯祖的作品沒有光芒。恰恰相反，有的時候，舞臺上面的物質(zhì)越少，非物質(zhì)就越多。因為我們的表演藝術就是非物質(zhì)的。

　　于是，在燭光中，原汁原味的東方昆曲和西方歌劇同臺演出，湯顯祖、莎士比亞……一切回到了藝術最原生態(tài)的表達。

　　2016年，昆曲《邯鄲夢》在英國演出?？萝?供圖

　　中新社記者：在您看來，東西方的藝術表達有哪些不同，又有哪些地方可以共通？

　　柯軍：在跨文化的表演中，需要東西方文化的協(xié)同，聯(lián)動東方作品與西方作品、東方作家與西方作家之間的關系。因此，在選擇內(nèi)容時，我們挑選了主題和情緒都與昆曲片段可以相聯(lián)系的部分。

　　在藝術表達上，我們嘗試以昆曲的《邯鄲夢》為主干，將莎翁作品中的著名片段與湯顯祖的作品進行拼接、演繹，通過新概念昆曲的方式表達東西方兩位大師對人生的思考。

　　劇中，有一個場景是我扮演的盧生臨死前要謝主隆恩，拿下髯口和甩發(fā)再進入麥克白的角色。此時，麥克白夫人遞了一把匕首到我眼前。我接過匕首立馬扔到地上，眼睛盯著匕首，右手舉高，慢慢地抖動著手再去拿匕首。

　　英國的演員說，“柯老師，你為什么不直接接過匕首去刺殺？”我說，在我們東方的藝術中，抖是內(nèi)心情感的外化。可以夸張，可以靜止，可以放大。

　　中國戲劇講究虛擬和夸張，手的顫抖是人物內(nèi)心顫抖的外化，越是快的速度，表演時越要放慢。要注重情緒的細節(jié)，欲左先右，欲下先上。

　　在東西藝術碰撞的同時，也讓我們深深感到藝術的融通與共鳴。排練的過程中，雙方創(chuàng)作團隊雖然語言不同，卻時常不需要翻譯。通過手勢、表情就達成了對某個細節(jié)的一致意見。英方導演說他與我“心心相印”——我想，表演藝術是有共通的語言吧。

　　2023年9月赴法演出期間，昆曲走進當?shù)氐牟┪镳^、大學校園以及中國文化中心的工作坊。圖為柯軍帶領當?shù)貙W生體驗昆曲扮相?？萝?供圖

　　中新社記者：在您看來，如何才能深化文明交流互鑒，推動昆曲更好地走向世界？

　　柯軍：我經(jīng)常去國外演出和講學，有一個重要感受：在藝術交流上，藝術家比藝術更重要。如果僅僅是藝術傳播到國外，觀眾只是去感受；但如果是藝術家?guī)е囆g去傳播，就會有不一樣的效果。昆曲底蘊深厚、博大精深，可以和世界上很多國家的不同藝術進行跨界交流。昆曲表演藝術家也可以與世界不同領域的藝術家進行對話和創(chuàng)新表達。

　　在法國“文明遇·鑒：中國昆曲江蘇周”期間，我們把講述昆劇“第一人”“第一戲”的新編昆曲《伯龍夜品》帶進了法國吉美國立亞洲藝術博物館，并同來自法國、英國、意大利等國的文化學者展開跨文化對話。

　　這場演出中，我根據(jù)博物館庭院的特點，并結合歐洲文化遺產(chǎn)日這一重要節(jié)點，進行了一場沉浸式演出。觀眾可以近距離欣賞演員的表演和身段，打破文化隔閡，感受中國昆曲的魅力。

　　此外，我們還帶著昆曲走進校園和文化中心，進行交流和體驗。這樣的活動讓當?shù)孛癖?，特別是青少年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昆曲藝術有了更直觀的了解，也激發(fā)了他們探索中華文化藝術的興趣。

　　2023年，昆曲《伯龍夜品》在法國演出?？萝?供圖

　　文明是要互鑒的。在對外交流的過程中，我們可以和海外藝術家共同創(chuàng)作，成為一個創(chuàng)作體。我們有什么拿出來，你們有什么也拿出來，不同的藝術一起放到臺面上。首先是相互學習借鑒，而不是單方面的展示，更不是推銷。在彼此了解的基礎上，我們才會碰撞出火花，創(chuàng)作出相互融合的新作品。

　　表演藝術本身是一個輪回的軌跡，往往初始的狀態(tài)是與最終的形態(tài)相連的。這也是我一直在執(zhí)著探索、堅持的“最傳統(tǒng)”：與古人對話，力求原汁原味傳承。同時，不斷追求“最先鋒”：與時代共振，求新求變，主動與其他藝術形式碰撞、對話。(完)

　　受訪者簡介：

　　柯軍，男，1965年9月出生，國家一級演員。師從張金龍、侯少奎及昆曲“傳字輩”鄭傳鑑、周傳瑛、包傳鐸等。

　　曾獲第22屆戲劇“梅花獎”榜首、第11屆“文華表演獎”、中國文化部中國昆劇“蘭花最佳表演獎”、中國昆劇藝術節(jié)“優(yōu)秀表演獎”并榮獲中國文化部“優(yōu)秀專家”等稱號。

　　現(xiàn)任江蘇省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江蘇省文聯(lián)副主席、江蘇省演藝集團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