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小美評審團”評審員的第一天，劉正就“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判斷“一條差評究竟該不該被展示在商家的評論區(qū)”，成了他沒有工資的“副業(yè)”。

　　當下，在外賣、二手交易等線上平臺，數(shù)萬人和劉正有著同樣的經(jīng)歷：由于買賣雙方各執(zhí)一詞，他們化身“賽博判官”(在一些網(wǎng)絡平臺上受邀評判評論合理性、交易糾紛等的大眾評審員——記者注)，面對“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場面，作出自己的判斷。

　　快樂產(chǎn)物

　　“第一次了解到這種模式，還是在社交平臺上偶然刷到的?！蓖蹒婊貞浧鹱约寒敗百惒┡泄佟背躞w驗，“當時只覺得有趣，就想著試一試，沒想到‘一發(fā)不可收拾’”。

　　利用上班路上等地鐵的幾分鐘時間，點開某些平臺的“評審團”或“小法庭”功能，以網(wǎng)絡投票的形式為賣方或買家“評評理”，已成了王珂每天的習慣。“閑來無事的時候，看看他們的‘掰扯’過程，也覺得挺有意思的?！痹谒磥?，做“賽博判官”是自己排遣無聊的一種方式。

　　“賽博判官”已成為年輕人的一種社交方式。平臺上，在商家和顧客辯論之余，評審員們也可以進行點評。評論區(qū)內(nèi)，“紅藍方”各自為營，展開唇槍舌劍；在場外，不少“賽博判官”也會將“案子”轉(zhuǎn)發(fā)到自己的現(xiàn)實社交圈內(nèi)，與好友一起討論分享。

　　不僅如此，“賽博判官”也風靡各大社交平臺。在武漢大學發(fā)展與教育心理研究所副教授陳武看來，這是一種集體參與，比個人單獨參與有了更多的社會屬性和社會意義。

　　“外賣判官怎么這么好笑”的微博話題下，一則因“顧客下單桂林米粉，卻備注要螺螄粉”而引發(fā)爭議的案例，勾起了張小笑的好奇心。她通過測試成為評審員，開啟了“賽博判官”之旅。

　　有的商家裝糊涂“甩鍋”騎手，有的顧客評價犀利，說出廣大用戶心聲，堪稱“互聯(lián)網(wǎng)嘴替”……據(jù)張小笑說，她平時幾乎不會給商家和騎手差評，擔心給他們帶來麻煩。而在參與評審的過程中，她對差評的看法發(fā)生了改變：“我發(fā)現(xiàn)沒有人會因為你給了差評而指責你，有什么說什么，勇敢地給出真實的評價，反而會給其他消費者提供有效的建議?！?/p>

　　“既能有趣，又能拉架評理?！眳⑴c評審成了劉正日常生活的“調(diào)味劑”。完成每天有限的評審任務后，他還會意猶未盡，定上第二天的鬧鐘提醒自己完成任務。他把這件事當成游戲，抱著操閑心、湊熱鬧的心態(tài)，被各種“評論?！焙汀盎ヂ?lián)網(wǎng)嘴替”逗得捧腹大笑。

　　不過偶爾，劉正也會遇到拿不準的時候，思前想后作出一個“判決”要花上好幾分鐘?！坝袝r會遇到說出心聲的評論，似曾相識；有時也覺得顧客無理取鬧，心疼商家?！痹谒磥恚百惒┡泄佟苯K歸是年輕人現(xiàn)代生活方式下誕生的產(chǎn)物。

　　正義之舉

　　王珂介紹，平臺會在自己投票后即時作出反饋，告訴用戶自己的選擇是否與大多數(shù)“判官”一致，這也是她加入評審團的原因之一?！坝龅揭恍┍容^難判定的事例，我往往還會求助身邊人尋求意見?！彼岬剑m然是奔著開心去的，但她仍然很在意自己的投票是否公正客觀，“換位思考，如果是我受了委屈，我也會希望能有人站出來主持公道，得到一個公正的結(jié)果”。

　　“年輕人經(jīng)常被別人評價，但是自己評價別人往往沒人聽，這種說話和評價可以算數(shù)的感覺是年輕人非常需要的?！标愇浔硎?，這是參與感、存在感和價值感的體現(xiàn)。

　　王珂很享受這種“為他人評理”的過程?！澳呐旅刻焖⒌降亩际恰患酉悴说o了蔥花’‘宮保雞丁到底是酸甜還是香辣’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只要維護了‘正義’一方的利益，也會讓我有一種滿足感。”對此，不少人戲稱“體驗了一把當代包青天”。

　　王丹丹是閑魚的資深用戶。她第一次知道這個功能，是被人告上“法庭”。她在出售蛋糕卡時，突然被買家申請退貨退款。由于已經(jīng)告知對方卡的賬號密碼，她拒絕了買家的要求。買家向“小法庭”提起申訴，不過由于證據(jù)充分且事由清晰，王丹丹輕松取勝。

　　此后，王丹丹多次參與“小法庭”評審。由于自己受到過公正的判決，她在每一次評審中都三思而行。在她看來，作出正確而謹慎的選擇非常重要，“二手交易每一單都跟錢有關，我的一個選擇可能就決定了這筆錢的歸屬”。

　　還在上大學的蔡理昕加入“閑魚小法庭”的1年以來，每周都會完成30條左右的評審任務。作為攝影“發(fā)燒友”，他對各種相機都如數(shù)家珍。

　　蔡理昕經(jīng)常在“小法庭”上遇到賣家隱藏瑕疵的問題，一些評審員因缺乏相機的專業(yè)知識，導致買家后期維權困難重重。他以二手膠片相機舉例，“賣家發(fā)貨前照片沒有問題，但實際上膠片相機的功能性有問題，有的評審員并不了解這一點，從而導致誤判”。

　　針對這種情況，蔡理昕在評審中著重留意關于電子產(chǎn)品交易的維權評價，并學習應該怎樣完善證據(jù)鏈?！拔乙矔嬖V別人在這個過程中應該如何申訴，給他們提供建議，幫助他們及時有效地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p>

　　在王珂看來，雖然在大眾共識中，消費者往往處于弱勢，但自己在參與評審的過程中，卻發(fā)現(xiàn)了一些來自買家的惡意差評：“無論是幫助消費者維權，還是避免一個良心商家被冤，都有助于平臺的良性運轉(zhuǎn)?！?/p>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法學院副院長苗鳴宇介紹，根據(jù)我國《電子商務法》第三十九條第二款規(guī)定，電子商務平臺經(jīng)營者不得刪除消費者對其平臺內(nèi)銷售的商品或者提供的服務的評價?！斑@意味著如果‘差評’一旦發(fā)出就直接展示或公布，平臺對于差評不再有控制權，只能由消費者自行刪除或由法院判決刪除。因而，一些平臺現(xiàn)在為差評設置了‘展示’的前置判斷程序，并請網(wǎng)友來作評判，平臺既未違法刪評，又達到了不讓不適當?shù)牟钤u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的目的?！?/p>

　　在苗鳴宇看來，網(wǎng)友參與評判交易或者差評，可以提高交易的透明度，有利于從中立角度對于相關爭議作出評判，維護平臺內(nèi)部評價系統(tǒng)的公正性和客觀性。網(wǎng)友參與評判還可以增強用戶對平臺的了解，增加參與度和歸屬感，提高用戶對平臺的忠誠度和黏性。

　　客觀對待

　　在陳武看來，“賽博判官”的產(chǎn)生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此前平臺在評價機制上的不足，但其效果還有待觀察和實踐檢驗。

　　江西一所高校的陳昕瑞對“賽博判官”的運行持保留態(tài)度?！澳媚称脚_的評審團模式舉例。當商家收到來自顧客的差評，他們可以申請上‘網(wǎng)絡法庭’，邀請評審員來決策這條評價是不是有失偏頗。”在他看來，這樣的設置是更有利于商家的，“面對用戶的差評，商家可以提出申訴并展示申辯的理由，用戶卻沒有二次辯解的機會?！?/p>

　　在陳昕瑞看來，“賽博判官”的迅速走紅更像是某些平臺或商戶的一場營銷。“商戶與消費者之間戲劇性的沖突，往往會吸引大批網(wǎng)絡用戶‘圍觀’，平臺便能從中獲得大量的流量和曝光度。”他表示：“在體驗評審員功能時，我發(fā)現(xiàn)有的商家和用戶之間的交流有些脫離現(xiàn)實，像是故意搞笑，有的還會與當下網(wǎng)絡流行的熱點‘撞?！?。”這讓陳昕瑞開始懷疑，其中一些看起來“刻意”的對話，到底是不是真實的，“很多網(wǎng)友都是抱著‘打抱不平’的心理參與其中，如果放任這樣無厘頭的劇情愈演愈烈，只會讓‘網(wǎng)絡哄客’越來越多，‘網(wǎng)絡俠客’越來越少，那就脫離這個模式的初衷了。”他表示，“賽博判官”模式的運行應當細水長流?！叭绻詈蟠罄送巳?，平臺得了流量，商家鉆了空子，網(wǎng)友找了樂子，那消費者又得到了什么呢？”陳昕瑞說。

　　王丹丹也認為“差評是否予以展示”的機制有失偏頗。一案例顯示，某顧客給貓咖差評，說貓咪不親人，貓咖駁斥貓咪的本性就是如此。她和家人對此討論了長達十余分鐘。“雙方的觀點我都可以理解，我很難在目前的機制下給出答案?！比粢圆钤u客觀與否為標準，她認為該差評不成立；若是以展示評論與否為標準，她則認為該評論對其他用戶有參考價值，應當被展示。

　　“對一件事情每個人會有不同的聲音。作為消費者，我想聽到不同的聲音，看到不同的觀點，雙面的真實評價才是值得參考的。”王丹丹表示，“就算是遇到邏輯不成立的差評理由，我自己也有過濾的能力。”

　　“有的人可能比較喜歡發(fā)表意見，但希望這種意見不要形成‘沉默的螺旋’，湮沒了那些平衡的聲音，讓持不同意見的人害怕發(fā)聲甚至遭受網(wǎng)暴，互聯(lián)網(wǎng)的和諧發(fā)展需要對話而不是爭吵。”經(jīng)常使用外賣、二手交易等平臺的陳貝貝結(jié)合自己的經(jīng)驗，建議用戶在參與評審的過程中，秉持公允優(yōu)先，“不僅僅在‘點擊’中行使投票的快感，而應該有一定陳述理由的空間，在‘辯論’和‘探討’中，提升自己的素養(yǎng)?！?/p>

　　陳武也對年輕人提出建議，他希望“判官們”珍惜自己手中的“權力”，有權不可任性，要體現(xiàn)公平原則，慎重行使判官權力。同時，多進行事實判斷，少進行價值判斷，盡量少受情緒和情感的影響。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除蔡理昕、王珂外，受訪大眾評審及網(wǎng)友為化名。程思對本文亦有貢獻)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劉俞希 見習記者 梅從政 羅希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