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熱的火山 熾熱的愛【2022年兩部高口碑紀錄片都講述“火山夫婦”的故事 今年頒獎季的熱門作品】

　　火山學(xué)家莫里斯和卡蒂亞·克拉夫特是一對傳奇夫妻，25年里，他們用攝影機近距離拍攝、記錄、研究了上百座活火山。1991 年 6 月 3 日，日本南部的云仙岳火山發(fā)生災(zāi)難性噴發(fā)，造成 43 人死亡，其中包括莫里斯和卡蒂亞·克拉夫特，根據(jù)涌浪附近的地面痕跡顯示，死亡時莫里斯與卡蒂亞依偎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他們?nèi)栽诒舜松磉叀?/p>

　　莫里斯曾經(jīng)說過：“我，卡蒂亞，火山，是個愛情故事?！?/p>

　　莫里斯和卡蒂亞·克拉夫特的故事在2022年被拍成了《火山摯戀》和《心火：寫給火山夫婦的安魂曲》，兩部紀錄片在豆瓣分別評分9.1和8.7，成為今年頒獎季中紀錄片獎的熱門影片。

　　從現(xiàn)在起，人生只有火山，火山，火山

　　在全球350位研究火山的專家中，僅有50位研究活火山，其中就包括莫里斯和卡蒂亞·克拉夫特夫婦。

　　關(guān)于卡蒂亞和莫里斯是如何相識的，目前能考證的資料不多，《火山摯戀》中也給出了三個版本。一種說法是兩人相識于大學(xué)的長椅上。還有一種是兩人都參加了一場關(guān)于火山的電影首映禮，經(jīng)朋友介紹后相識相愛。

　　而被認為“最靠譜”的一種說法是——1966年，同時就讀于法國斯特拉斯堡大學(xué)的兩人通過相親認識，相親地點是一家咖啡館，一番交談之后兩人頓感相逢恨晚，原來他們發(fā)現(xiàn)彼此都是火山的摯愛者。

　　莫里斯從小就是個古靈精怪的孩子，7歲時，父親帶他去斯特龍博利火山，莫里斯非但沒有恐懼，反而被火山的生命力深深吸引。此后，他常常暢想自己生活在恐龍時代，抑或是三葉蟲時代，他喜歡去空無一人的山洞里假裝自己是史前人類，過著鉆木取火般的原始生活。12歲，他就開始獨自研究火山巖，夢想著自己坐著皮劃艇，在巖漿上漂流15公里，也正因此，大學(xué)四年當別的同學(xué)都在忙著談戀愛時，他親眼目睹了4座火山的爆發(fā)。

　　與莫里斯生活在同一個城市的卡蒂亞同樣在小時候展露了自己的個性，她不乖巧不聽話，不愛做“書呆子”，甚至曾因為不服管教被家里送去專門管教叛逆女孩的學(xué)校。有一次，卡蒂亞說服父母帶她去意大利看埃特納火山，結(jié)果遇上了巖漿流和火山爆發(fā)，布滿石頭和礦物質(zhì)的巖漿流動的畫面讓卡蒂亞大為驚嘆，為眼前的美景驚訝、震撼。

　　莫里斯向卡蒂亞講述說他19歲時再一次去觀摩斯特龍博利火山，他像探訪老友般滿懷激動與欣喜，看到斯特龍博利火山如12年前一般巍峨佇立，這讓莫里斯心中忽然生出一陣寂寥之感?！拔以撆c誰分享這種巨大的激動與震撼？誰又能真的聽得懂？”幸運的是，莫里斯遇到了卡蒂亞，兩人一直聊到咖啡館關(guān)門，連天空下起小雨都不知道。

　　因為火山，莫里斯和卡蒂亞志同道合迅速陷入熱戀之中，1970年，兩人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婚禮，并選擇在圣托里尼火山島上度蜜月。他們決定不要孩子：“從現(xiàn)在起，人生只有火山，火山，火山?！蹦锼故堑刭|(zhì)學(xué)家，卡蒂亞是化學(xué)家，兩人在一起，成了“追火山的夫妻”，之前他們只能各自幻想火山，現(xiàn)在他們能一起到達火山。

　　火山是活的，流動的，它是我的情人

　　作為上世紀40年代生人，莫里斯與卡蒂亞在年幼時飽嘗社會動蕩，二戰(zhàn)的殘酷對他們的童年時期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1967年，越南戰(zhàn)爭愈發(fā)激烈，早已厭倦戰(zhàn)爭的卡蒂亞和莫里斯在巴黎加入了反戰(zhàn)示威游行，照片還被登在了報紙上。

　　人類對權(quán)力的追求和失控的貪婪令他們厭煩，適逢大陸漂移說與板塊構(gòu)造說興起，火山學(xué)成為一個新興科目，引發(fā)科學(xué)家們的激烈追逐，原本就熱愛火山的卡蒂亞和莫里斯也投身于火山研究，遠離人群，于大自然中尋找心靈的慰藉。

　　在申請了一筆勉強夠用的補助金后，卡蒂亞、莫里斯和一位地質(zhì)學(xué)家朋友開著一輛受捐的汽車到達冰島展開研究。初次見面的冰島火山對他們并不友好，一路上，他們的車子拋錨了27次，最終被撞毀，莫里斯跌進了溫度高達140℃的滾燙泥水中，右腳踝的皮膚如“洋蔥一般剝落”。這些磨難并未影響卡蒂亞和莫里斯的心情，莫里斯笑說：“140℃！真的很燙，這是成為火山學(xué)家的一次洗禮。”

　　卡蒂亞與莫里斯追逐著火山，只是偶爾才回到都市中，為的是找到研究經(jīng)費。莫比斯負責(zé)制作視頻，上電視節(jié)目接受采訪，卡蒂亞則整理照片，寫書出版，“我們唯一能夠流傳的東西，只能仰賴書寫、訴說故事以及攝影。”莫里斯說：“如果可以吃石頭，我會待在火山不下來?！笨ǖ賮喺f：“如果可以和火山一起變老，我會翻遍山上每一塊石頭?！?/p>

　　令人類望而生畏的火山，在這對夫妻眼中卻有著無可比擬的魅力，他們在還未冷卻的巖漿上煎雞蛋，吃完莫里斯還要吐槽不如自己平常做的好吃，卡蒂亞會興致勃勃地觀察松鼠吃堅果，他們還會隔著防護手套把玩燙手的巖石。而在他們的帳篷不遠處，則晝夜不停地噴射著火山彈，莫里斯和卡蒂亞說：“躺在深淵的邊緣沉思，這個現(xiàn)象使我們不斷顫抖?！?/p>

　　卡蒂亞喜歡聽火山巖的聲音，她說：“火山是活的，流動的，它是我的情人?！蹦锼箘t喜歡近距離觀察火山爆發(fā)，《火山摯戀》中的旁白訴說道：“卡蒂亞像一只鳥，莫里斯像一只海豹；卡蒂亞注重細節(jié)和事物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莫里斯喜歡用宏觀的視角看待單獨事件?！?/p>

　　莫里斯在采訪時曾說自己一生中最驕傲的，就是曾親眼見證過150座火山爆發(fā)，“除了卡蒂亞，找不到第二人”。卡蒂亞比他多看了20次，在兩人眼中，一旦你看見火山爆發(fā)，就再也離不開它了，“它是如此宏偉，如此強大”。

　　每次莫里斯走向火山口時，卡蒂亞都會緊隨其后

　　25年間，莫里斯與卡蒂亞走訪了100多座活火山，以人類能靠近火山的極限距離(50米)觀察、拍攝記錄火山噴發(fā)，為后人留下近200小時震撼絕美的珍貴影像。

　　火山這個“愛人”，對莫里斯與卡蒂亞有時并不“溫柔”。有一次莫里斯與同事乘坐橡膠筏，漂流在強酸湖泊上。墜入湖中的采樣瓶被熔斷，突然起來的風(fēng)將筏吹離岸邊，卡蒂亞在岸邊因為擔心有些生氣，莫里斯笑著用尼采的話安慰卡蒂亞：“傻子就是一無所有只剩理智的人?！?/p>

　　“地球決定我們下一站去哪兒”，莫里斯和卡蒂亞成為著名的火山研究者，哪里有火山動態(tài)，兩人就去哪里。

　　在攝影機的鏡頭里，他們總是一前一后地穿過熔巖湖之間危險的通道，每次莫里斯走向火山口時，卡蒂亞都會緊隨其后，她害怕看不到他的蹤影，因為掉進巖漿不會濺起水花，悄無聲息地便會死于非命；莫里斯永遠要走在卡蒂亞的前面，以為妻子留下清晰的腳印?！痘鹕綋磻佟返膶?dǎo)演薩拉·多薩說：“首先，《火山摯戀》是一個愛情故事，這是關(guān)于愛的電影，愛也會像火山一樣令人困惑和充滿未知。”

　　《火山摯戀》中沒有任何采訪片段，制作團隊從卡蒂亞和莫里斯·克拉夫特留下的總共長達200小時的16毫米膠片影像片段、大量的照片及50小時的電視錄像中拼貼出了這段動人心魄的個人歷史，其中大部分畫面是首次被數(shù)字化轉(zhuǎn)錄，在近30年來首次被披露。

　　我們的夢想是讓火山不再造成傷亡

　　莫里斯和卡蒂亞形容火山噴發(fā)是地球心臟的跳動，他們想弄清楚心臟周圍血液流動的規(guī)律，莫里斯和卡蒂亞根據(jù)礦物、熱度、氣體和時間的排列組合，試圖理解導(dǎo)致火山噴發(fā)的原因。

　　莫里斯將火山分為兩類：紅火山與灰火山。紅火山會噴射橘紅色的巖漿，美麗也相對安全，灰火山則會產(chǎn)生如核彈爆炸般的灰色蘑菇云，對人類社會造成不可估計的損傷。

　　1977年非洲扎伊爾的尼拉貢戈火山爆發(fā)前，兩人都致力于研究紅火山，沉浸在美景的壯闊下，置身于“可估計的危險”中。可那次，看似無害的尼拉貢戈火山突然爆發(fā)，巖漿以每小時70公里的速度，在幾分鐘之內(nèi)傾瀉而出，當時周圍鎮(zhèn)上的居民正準備趕去早市，結(jié)果被巖漿無情地吞沒了，高溫使得死去的人們的骸骨幾乎都成為灰燼，只有兩具大象骸骨相對完整。那是莫里斯夫婦第一次直視火山的憤怒，讓他們深感人類在自然災(zāi)害面前的脆弱與無力。

　　1980年5月18日，美國圣海倫火山爆發(fā)，火山爆發(fā)的噴發(fā)柱沖入大氣層24400米高，噴出的火山灰沉積在11個州。火山噴發(fā)時，圣海倫火山一側(cè)的山體瞬間消失了，周圍的冰川也被融化，一股大型火山泥石流一直沖到近80千米外，57人因此喪生，其中也包括莫里斯和卡蒂亞的好友、地質(zhì)學(xué)家大衛(wèi)·A·約翰斯頓。當時他在火山噴發(fā)點10千米外觀測，在無線電臺內(nèi)驚呼：“溫哥華！溫哥華！就是這個！(指火山噴發(fā))”，隨后無線電中斷，他被洶涌的火山碎屑流吞沒，遺體至今未能尋獲。卡蒂亞和莫里斯第一時間趕往現(xiàn)場，在火山灰中待了3個月，監(jiān)測、拍攝、研究，最終發(fā)現(xiàn)這次火山爆發(fā)的力量相當于美國在廣島投下的原子彈，再乘上兩萬五千倍。

　　火山猛烈噴發(fā)時，地表深處多種元素裹挾而出，火山灰覆蓋的土地也成為了富饒的土壤，農(nóng)民可以在這片土地上種農(nóng)作物，在火山噴發(fā)帶來的毀滅之后，往往意味著新生?！暗沁@種新生必須要建立在人命之上嗎？我們的夢想是讓火山不再造成傷亡?！蹦锼乖陔娨暪?jié)目中說道。

　　從此，莫里斯和卡蒂亞改變研究方向，他們從迷人的紅火山轉(zhuǎn)而開始探究這種會殺人、難以預(yù)測的灰火山，拍攝最罕見最致命的火山素材引起世人的警惕，成為莫里斯和卡蒂亞的目標。

　　1985年10月，莫里斯、卡蒂亞和其他科學(xué)家測算出哥倫比亞的內(nèi)華達德魯茲火山幾乎100%會發(fā)生灰火山噴發(fā)，他們向有關(guān)當局發(fā)出了預(yù)警，但是決策者認為火山雖然處于活躍的狀態(tài)，但100多年一直沒有噴發(fā)，而且由于撤離計劃成本太高，他們不想冒險。11月，內(nèi)華達德魯茲火山爆發(fā)，火山巖漿和泥石流導(dǎo)致了23000多人喪生。事后來到現(xiàn)場的卡蒂亞既生氣又傷心：“我們簡直無顏自稱是火山學(xué)家?！?/p>

　　因為愛火山而遠離人群，卻又為了保護人類而葬身于火山

　　認識到人類在自然面前有多么的渺小后，莫里斯和卡蒂婭對人類社會多了一絲憐憫與寬容，“我難以理解人類，雖說我自己也是人。我不是一直在躲避人們，但是我相信我們住在火山附近，遠離人類，才能愛上人類?！?/p>

　　1985年內(nèi)華達德魯茲火山的爆發(fā)導(dǎo)致的悲劇發(fā)生后，莫里斯和卡蒂亞認為即使用客觀數(shù)據(jù)，提前預(yù)警當?shù)卣埠翢o用處，必須用實地拍攝的火山噴發(fā)影像，才能讓人們了解這一災(zāi)難的嚴重性。為了避免更多悲劇的發(fā)生，兩人開始制作火山避險影片，希望將火山的嚴重危害普及全世界。莫里斯說：“灰火山就像一個引信被點燃的炸彈，但沒人知道引信還剩下多長。”

　　為了獲得更多知識，記錄更多數(shù)據(jù)，莫里斯和卡蒂亞只得依靠自身的勇氣，離這些最危險的火山更近一步。拍攝過程并不容易，火山的爆發(fā)可遇而不可求又危險性極高，但他們?nèi)詧猿肿叩骄嚯x火山口只有50米的地方，只為得到更豐富精確的素材。一次在印度尼西亞的一座灰火山噴發(fā)后，整座海島的人全部撤離，莫里斯和卡蒂亞卻是專程趕來，島上只有他們兩人，他們在島上24小時輪流觀測了3天，在此期間，他們中需要有一個人保持清醒，一旦發(fā)現(xiàn)有火山彈向他們噴來，清醒的人需要負責(zé)將睡著的那個人推開。

　　莫里斯和卡蒂亞因為愛火山而遠離人群，卻又為了保護人類而葬身于火山。

　　1991年6月3日，日本云仙岳火山在沉睡兩百年之久后蘇醒。6月2日，就在云仙岳火山噴發(fā)的前一天，莫里斯和卡蒂亞決定從觀測點離開，去更近的位置觀測火山?！痘鹕綋磻佟分?，莫里斯一邊擺弄攝影機一邊對記者說：“我從不害怕，因為我在這些年中看到了如此多的火山噴發(fā)，即使我明天死去，我也不在乎?！闭f這番話時，卡蒂亞就在他身旁，靜靜地看著他。

　　6月3日，火山噴發(fā)出的碎屑流吞沒了整個觀測點，莫里斯和卡蒂亞命喪火山，事發(fā)后找到的手表，指針永遠停在了下午4點18分。

　　而在他們離世十幾天后，菲律賓的皮納圖博火山發(fā)生震動，因為卡蒂亞和莫里斯的火山教育影片，政府相當重視這些警報跡象，迅速撤離了5.8萬民眾，才讓這場菲律賓有史以來最大火山噴發(fā)損失降到最低。

　　莫里斯曾經(jīng)說：“也許你需要某種存在的哲理，來面對這些火山怪獸，但我的原則很基本，我想過精彩而短暫的一生，勝過漫長卻無趣的人生。我看過許多美麗的事物，我經(jīng)歷過的事讓我覺得自己活了一百年，所以坦白說，就算要死我也不會怕，為了過這樣的人生，我愿意做任何事?！?/p>

　　而對于莫里斯和卡蒂亞這對迷戀火山的夫妻，《火山摯戀》的旁白說：“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捧火，在火焰之中，一對戀人找到了歸宿?！?/p>

　　文/本報記者 張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