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四書學中的詩學
作者:許家星(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朱子的學問,綜羅百代而廣大精微。朱子在所耕耘之學問領域,既注重其獨立性,又善于統(tǒng)貫綜合之。就朱子《詩》學來看,學界常就《詩集傳》展開研究,而對朱子《四書》經(jīng)學中的詩學,則少有論述。然如將《詩集傳》與《四書集注》稍加比照,即可發(fā)現(xiàn)同樣的詩句在兩種文本中往往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意義。此同詩異訓的現(xiàn)象表明,在《詩集傳》之外,朱子還有一種居于四書學視角的詩學。就五經(jīng)與四書關系而言,《詩經(jīng)》與《四書》關系最為密切,約有八十處詩句為《四書》所引,另尚有論詩之說數(shù)處。有些詩被各書多次引用,如《文王》即被引用7次,體現(xiàn)了文王的特殊地位。
《四書》對《詩》的引用,采取斷章而取義的方式,僅選片言只語以為議論之資。所引《詩》最短者僅三字,即孔子以《駉篇》“思無邪”為《詩》之大旨?!端臅穼Α对姟分叭×x”服從引用之需要,常不同于其原義。朱子在《集注》中明確揭示此點。如《孟子》引《閟宮》“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來闡發(fā)“周公方且膺之”,朱子指出此乃“斷章取義”,借本來歌頌魯僖公之詩用于周公。又《論語》“三家者以雍徹”引《雍》詩“相維辟公,天子穆穆”,《詩集傳》以此為贊賞天子穆穆之容,《集注》則認為夫子引此意在譏諷三家“無知妄作,以取僭竊之罪”。《小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在《詩集傳》中主旨是擔憂“喪國亡家之禍”,而《集注》則斷其主旨為得道者的保身以“全生全歸”之學。《匏有苦葉》“深則厲,淺則揭”,《詩集傳》認為是“刺淫亂之詩”,而《集注》以為隱者借此表達對孔子汲汲救世行動之不滿。
朱子在指明《四書》就所引之詩斷章取義,借辭明意之時,而著力闡發(fā)了理學之工夫論。如《集注》與《詩集傳》對《文王》詩句之解釋即對照鮮明。《大學》新民章引“周雖舊邦,其命惟新”。《集注》解較《詩集傳》多“能新其德以及于民”這一言外之意,以契合其明德新民說。除此等“添油加醋”方法外,朱子還不惜改造原文之意,如《大學》知止章引“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朱子把“止”解為與“敬”相并列的實詞“所止”,“敬止,言其無不敬而安所止也”。而《詩集傳》則言,“止,語辭也”。且以全句主旨在文王之敬,故“止”作為語氣虛詞實無足輕重。朱子將“止”實義化則是出于強調(diào)“知止”工夫的需要,體現(xiàn)了以義理工夫定訓詁的理學解經(jīng)特色。《大學或問》中對此有明確說明,認為斷章引詩,借辭明意,不合本義乃是慣例,“古人引詩斷章,或姑借其辭以明己意,未必皆取本文之義也。”朱子認為《四書》所引《詩》,除正面指點工夫用力外,還有從反面針砭為學弊病者。如《論語》所引“如切如磋”詩,即意在告誡學者當避免目光短淺、好高騖遠之兩種為學病痛。“不可安于小成,而不求造道之極致;亦不可騖于虛遠,而不察切己之實病也。所引《雄雉》‘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既以之贊賞子路,同時又警告子路不當止步于此,而當向前更進于道。“唐棣之華”體現(xiàn)了圣人對為學工夫難易的中道把握。
朱子《四書》同樣注重闡發(fā)所引詩之哲理,將引《詩》與所在文本義理通貫之,體現(xiàn)了理學、經(jīng)學、詩學的一體。如《中庸》引《旱麓》“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对娂瘋鳌方馍跗綄?,認為鳶飛魚躍乃是興之手法,通過鳶魚“怡然自得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存在狀態(tài),表明豈弟君子必作乎人?!吨杏拐戮洹穭t視此意在論儒學道之體用,“子思引此詩以明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用,所謂費也。然其所以然者,則非見聞所及,所謂隱也。”是借鳶飛魚躍來呈現(xiàn)道體的流行不已,彰顯道體所具有的顯現(xiàn)之用和隱微之體之兩面。又引程子說,指出此體現(xiàn)了子思工夫所在,顯示了道體“活潑潑”的特質(zhì),當用心體會。此顯然是以理學思想挖掘本詩所無之意,此詩也成為宋明理學表達道體思想的普遍話語。又如《孟子》引《烝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以證明人性本善。理學家對此詩特感興趣,以理學思想對之深入發(fā)揮,使之成為表達理學人性論與道體論的普遍話語,《孟子集注》所引楊時說,即以此釋《孟子》形色天性,認為“物者,形色也。則者,性也。各盡其則,則可以踐形矣”。以物、則作為一組概念來貫通形上與形下、實然與所以然之一體。
朱子還通過《四書》中有關詩之論述,表達了“詩本性情”的詩學觀。在《論語》“興于詩”章提出“詩本性情,有邪有正”之說,“詩本性情”道出詩的根源,實發(fā)諸人之性情,以表達所感所思,喜怒哀樂。詩并非脫離人之性情的高深之學,本是凡有性情之人皆所能者,正如閭里童稚所習聞之歌曲?!罢b詩三百”章朱子又提出“詩本人情”說,再次強調(diào)詩乃是人有動于中、感物而動之情感的自然宣泄。既然詩是情感之表達,而情感自身存在“有邪有正”之兩面性,故《詩》之內(nèi)容并非純善,而是如人情一般,同樣具有善惡兩面。《詩經(jīng)》所收詩之內(nèi)容并非全是正面向善者,也有所謂淫詩者,其意義在于勸善懲惡,最終使人恢復其本然性情之正,以達到教化人心之效?!胺苍娭裕普呖梢愿邪l(fā)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其用歸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敝熳佑凇白铀叛浴闭绿岢觥霸娨岳砬樾浴?,可見詩既來自情性,又用于調(diào)理情性,而顯其教化之效,故夫子雅言之。至于《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朱子認為夫子贊賞此詩之用意,在于希望學人通過對此詩文辭音調(diào)之把玩鑒賞,來洞明其中所傳遞的性情之正?!坝麑W者玩其辭,審其音,而有以識其性情之正也?!敝熳舆@一“有正有邪,勸善懲惡”之說解答了為何《詩經(jīng)》中存在大量“淫詩”的問題,也回應了《詩經(jīng)》如何落實詩教之困惑。他對《詩》“思無邪”之解亦緊扣此主旨展開,采用了從文本到讀者的視域轉換之法,認為“思無邪”并非《詩》之內(nèi)容無邪,而是作為閱讀接受者之心的無邪,以此反對《詩序》“三百篇皆發(fā)乎情而止乎禮義者”說。并進一步指出“思無邪”之實質(zhì)就是誠與敬之為學工夫。夫子告誡孔鯉學《周南》《召南》,蓋二詩所言乃是“修身齊家之事”,可見朱子論詩始終緊扣道德修養(yǎng)工夫,蓋性情仍落實于修養(yǎng)。
“得之言意之表”的學詩之法。朱子在《論語》“巧笑倩兮”章表達了對學詩之法的認識,認為子夏所提出的“禮后乎”說表明他領會了為學與學詩之法,不應拘泥章句之末,陷入固執(zhí)拘蔽之中,而要做到得乎言意之表。針對孟子的“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說,朱子認為,此同樣表明對《詩》之理解不應拘泥個別文字以至于破壞全句之義,亦不可糾纏個別句子而損害作者之意,解釋的任務在于以自家之意來迎接獲取作者之本意?!安豢梢砸蛔侄σ痪渲x,不可以一句而害設辭之志,當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此道出了解《詩》當?shù)弥砸庵?,不為詞句所束之思想。朱子在《論語》“誦詩三百”章提出《詩》之內(nèi)容涉及人情物理諸多實際知識,學者當由讀《詩》來提高自身實踐能力,發(fā)揮經(jīng)世致用之才,“詩本人情,該物理,可以驗風俗之盛衰,見政治之得失”,最不可流于章句之學。朱子還認為,“夫子興觀群怨”章道出了學詩的全部方法,即“感發(fā)志意,考見得失,和而不流,怨而不怒,其緒余又足以資多識”。可見《詩》乃是一個包容廣大的體系,它關乎志向意念之感動激發(fā),當由此來考察性情之善惡得失,做到性情之中和,即和不流,怨不怒,《詩》同時還是一套知識體系,由此可以增長見識。
總之,朱子四書學居于其經(jīng)學與理學為一的立場,把握《四書》引《詩》斷章取義,以明己意的特點,居于理學義理與工夫指點、弊病針砭的視域,對所引《詩》句作出了不同于《詩集傳》之闡發(fā),同時闡明了“詩本性情”的觀點,提出讀《詩》當?shù)糜谘砸庵淼姆椒ǎw現(xiàn)了朱子四書學之詩學觀的自成一體,值得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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