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文化周末版:憶顧隨先生
作者:堯山壁
1958年到天津上河北大學,感覺像進了天堂。一是食堂,早餐油條豆?jié){醬菜,午餐晚餐一葷一素,葷者對蝦海魚,素者燒茄子炒土豆之類。我這鄉(xiāng)下窮孩子,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二是課堂,中文系八大教授,課課豪華盛宴。先不說顧隨、黃綺。教現(xiàn)代漢語的張弓,我國現(xiàn)代修辭學奠基人之一,1925年就出版了《中國修辭學》。教古漢語的裴學海,與北大王力齊名,1934年出版《古書虛字集釋》,高校文科師生人手一冊。教唐詩的詹锳,著有《李白詩論叢》和《李白詩文系年》。教外國文學的雷石榆,左聯(lián)詩人,曾留學日本,著有《日本文學簡史》。教古文的韓文佑,博學多聞,張中行稱之為“北方大儒”。魏際昌是胡適的研究生,著有《桐城古文學派小史》《孔子教育思想》等。
1957年1月25日,瑞雪紛飛中,載有18首毛澤東詩詞的《詩刊》創(chuàng)刊號問世,全民歡騰,釋家紛起。1958年河北大學中文系在全國高校首開“毛澤東詩詞”課,因為擁有兩位詩詞大家。
教一二年級的是黃綺,江西修水人,黃庭堅嫡傳后人,西南聯(lián)大青年才俊,聞一多的助教,唐蘭的研究生,早年以詩詞聞名,作品收入《歸國謠》《無弦曲》,朱自清稱其“有李清照詞風”,吳梅稱其“可入稼軒殿堂”。后攻文字學,有《部首講解》《解語》《說文解字三索》等著作,擅長從修辭、音韻入手,條分縷析,字斟句酌,娓娓道來。他還是書法篆刻大家,板書是獨創(chuàng)的鐵戟磨沙體,金石有聲。
教三四年級的是顧隨,邢臺清河人,“五四”以來極負盛名的“苦水詞人”,《無病詞》《味辛詞》《荒原詞》風靡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輔仁大學中文系主任,講授詩詞曲賦,在北京各大學掛頭牌,名頭如京劇生界譚鑫培,旦行梅蘭芳。不久之前應邀到南開大學講詞,如數(shù)家珍,妙語連珠,講到韋莊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順口蹦出一句:“嘿,到女兒國了!”滿堂喝彩?!邦欕S熱”在南開園持續(xù)了兩三個月,許多學生以用先生的腔調誦詩為榮。在天津報刊、河北大學學報和《青年文藝》上,不斷能看到先生新作,歌頌新生事物?!而P棲梧》:“西出陽關迷望眼,衰草粘天,山共斜陽亂。一曲《渭城》多少怨?歌聲三迭腸千斷。風景非殊時代變,山要低頭,人要埋頭干。千里龍沙金不換,石油城在鹽湖畔?!薄耳p鴣天》:“唐代王維、孟浩然,擅名詩作寫田園。高風千古陶元亮,帶月荷鋤隴畝間。當世事,異從前,更新思想復支援。試看集體農(nóng)民力,土變黃金,水上山。”副標題為“歡送下鄉(xiāng)參加勞動生產(chǎn)同志”。我也興奮極了,能為顧隨詞中人。
得隴望蜀,聽了黃綺更想聽顧隨,求得高年級同學幫助得以旁聽。因為是先生的課,大家早早搶占座位,本系外校的老師們擠在后排。因為有點偷聽之嫌,我側身角落,屏息凝神,生怕漏掉一個字,心咚咚跳。
時值初冬,先生被攙扶著登上講臺,依次放下手杖、解去圍巾、摘了絨帽、脫掉長袍,僅剩下緞子小襖,抬頭亮相。六十歲出頭已現(xiàn)老態(tài),面容清癯,精神矍鑠,須發(fā)半白,仙風道骨?;仡^在黑板上寫下:
十六字令三首
山,快馬加鞭未下鞍。
驚回首,離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卷巨瀾。
奔騰急,萬馬戰(zhàn)猶酣。
山,刺破青天鍔未殘。
天欲墮,賴以拄其間。
六行字一片煙云,粉筆有毛筆效果。半行半楷,歐體,工麗秀美,書卷氣十足,學過沈尹默。
下面開講,小令做起大文章,48個字足足講了90分鐘。以李白的“山從人面起”起興,層層深入,由山到人,由人到山。第一首說山之高,第二首說群山之動,山高山動寫外表,第三首,刺破天拄其間寫精神,先破后立。每首自成一體,合起來是整體。詩的思維運動著,發(fā)展著。先生講課不帶稿子,絕不重復別人。先生是詩人,詩人論詩,與作者息息相通,把自己的感受啟發(fā)、精思妙意,深入淺出、出神入化地表現(xiàn)出來,也把聽者帶入詩的意境中。先生學問深厚,經(jīng)驗豐富,旁征博引,以劍論山,扯出柳宗元的“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蘇東坡的“割愁還有劍铓山”,二位只割自己的愁,毛主席卻讓它“刺破青天”。以馬喻山,辛棄疾是“疊嶂西馳,萬馬回旋”“青山欲共高人語,聯(lián)翩萬馬來無數(shù)”,辛的山是馬,主席的山是戰(zhàn)馬,而且是酣戰(zhàn)之馬,不僅是藝術手腕高低之區(qū)分,還是胸襟、世界觀的差別。
臺上的先生,全然忘我,陶醉在詩意之中,神采飛揚,不時有妙語驚句冒出?!啊@回首,離天三尺三’,好家伙,原來如此近!‘奔騰急,萬馬戰(zhàn)猶酣’,好不痛快!”“信不信由你,也不由你不信?!敝v著講著就跳出書本,引申到“小我”與“大我”,生活與創(chuàng)作,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等藝術理論上來。說主席是寫景的圣手,因為他有神圣的閱歷;有偉大的思想才能寫出偉大的感情。精深的內容分析加上精湛的表達技巧,京腔京韻,甚至京白,抑揚頓挫,跌宕起伏,騰挪跳躍,包袱迭出,如聽馬連良的念白、劉寶瑞的單口相聲,超乎尋常的藝術享受。臺下師生,隨著先生的聲容手勢,一呼百應,前仰后合,笑聲雷動。從未見過一位教師講課,如此叫座,這樣迷人!
聽一課我醉了三天,想近距離領教一次,還找到了借口。高中演《玉堂春》,聽說王三公子是曲周人,專門跑去,找到了王家墓地和蘇三墳。真有個明朝南京兵部尚書王一鶚,對上戲里唱詞:“哪一位去往南京轉”“他本是兵部堂前三舍人”??墒峭跫液笕瞬怀姓J,《廣平府志》上說王兵部只有一子,何來王三,沒有王三何來蘇三?先生在廣平府上了四年中學,臨近曲周,想必知曉。課余時間我就常在中文系門口轉悠,終有一天截住先生,期期艾艾,冒昧提問。先生聽到鄉(xiāng)音,看我撅肚小襖大褲襠,忍不住笑了,用冀南話問:“你是哪一灣的?”回說順德府唐山縣。那是舊時的稱呼,后來改稱堯山、隆堯。先生說:“離俺們村最近的一座山,四月初一大廟(會)有名。你問的問題去查‘三言二拍’?!蔽遗ゎ^飛一樣跑到圖書館,果然在《警世通言》第24卷,找到了《玉堂春落難逢夫》,驚嘆先生的記憶力。
先生的“毛澤東詩詞”課,我又聽了七節(jié),越聽越上癮。還上過一次大課,討論文學朗誦,先生即席講話,說朗誦不是大聲說話,除了激情,還有藝術,輕重緩急,音韻節(jié)奏,三句話又扯到京劇上。七分念白三分唱,丑角塑造人物,主要靠念白,自己交代自己。王長林演《打漁殺家》,鬢角貼塊膏藥,表明被肖恩打傷了,反復說那句話:“請安來啦,問好來啦,催討漁稅銀子的來啦!”“銀子”也是一塊膏藥,演員把“銀子”的“子”字咬住,把“的”兒話音拉長,繃緊,噴出來,響脆,俏皮,刻畫出一個無賴、混混兒。幾句話讓我記了一輩子。
1960年暑假結束后回校的第五天,傳來先生逝世的消息,悲痛不已,向著馬場道先生住所方向三鞠躬,默哀良久,從此天下再沒有顧隨了。可嘆先生出身農(nóng)村,畢生躬耕文學,牛的耐力,龍馬精神,鞠躬盡瘁,燈油熬盡。作為先生的最后一批學生,忝列門墻,僅僅兩年,且生性愚鈍,難得先生滄海之一粟。不過,有兩點源自先生:愛好京劇,學做雜家。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21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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